無悔的征程
第二章
七九年:支援國內民運
像民主牆時期中國一整輩民運分子一樣,真正觸動我對官僚制度的認識、對社會主義民主的憧憬的,是一九七六年四月五日天安門事件。發生天安門事件和五個月後毛澤東逝世、四人幫垮台這一連串歷史事件前,在香港學生界中,主張搞社會運動,對中國保持一定批判態度的社會派開始縮減,相反地,代表親中、毛澤東思想傾向的國粹派則大行其道。
當時我在香港大學唸三年級,行動上雖然一向傾向激進,與國粹派的取向格格不入,但政治上卻頗有開始受毛派影響之勢,如果不是爆發天安門事件,說不定我後來真會加入國粹派。但從天安門事件爆發後,毛澤東思想很快就破產,而毛派運動也告崩溃,國粹派销聲匿迹,但這還是要差不多一年半載才看得清楚。
當天安門事件出現後,學生基本產生兩種不同的態度,有些認為資料不足,未能評價,對此我不同意。當時我所持的觀點,是激進的民主派,認為天安門廣場上發生的事情很清楚,是人民受鎮壓,人民給殺害。一個代表人民的政權,決不會害怕人民,讓人民的血淚白白洒在廣場。看到這一點,我在政治上醒覺了,拋開過去對毛派存有的糊塗幻想。我很快看清楚了,天安門事件是人民群眾在一九四九年中共統治後,第一次自發地、集體地以公開的行動,表達對統治者的不滿、對統治制度的憤怒、對人民群眾本身民主權利的嚮往,甚至對社會真正解放的憧憬。這次事件說明,歷史的趨勢必然是,人民群眾勢必揚棄現在壓在他們頭上的舊制度,而社會改變的動力,又一次顯現出是來自人民。天安門事件已預告了,未來的鬥爭,必然是人民與官僚之間的鬥爭,而在這種鬥爭中,我自然要義無反顧,站在人民的陣營。
一九七八年底天安門事件給官方平反後,民主牆在北京出現了,大字報發展成民主運動刊物,集會、抗議、遊行也出現了。論規模,當然沒有八九民運那麼大,但論影響,在當時的確相當深遠。這畢竟是一九四九年以來,人民群眾第一次自發追求民主的運動。這在政治壓制如此嚴厲的中國,其劃時代意義是很清楚的。我不但興奮地看着這個運動的發展,而且很快便捲入運動,直接投身民主運動,跟上面的民運分子分享共同命運。
民主牆和民主刊物在北京出現後,出版民刊的風氣很快吹到廣州。一個經歷文化大革命的工人劉國凱,找到好幾個有心人,在廣州開辦了《人民之聲》。刚巧香港大學一名學生上去時,跟劉國凱和當時頗享盛名的王希哲接上頭,帶了好幾份民刊下來,並在社會派發展出來的「文化新朝」社址召開一次會議,討論我們在香港如何回應國內的民主運動。我带了五、六個關心民運的朋友參加了會議,聽過那位港大同學的匯報,心中暗自決定,我們的確要做點事。在會上,社會派的頭頭曾基主張在香港應出版刊物,在政治上介入國內民運。不過,對於他,我始終信心不足,覺得他不是做事的人,獻身精神不夠,況且社會派在組織上根本是無政府主義狀態,負擔不了介入民運工作,所以會後我便團聚了運動界關心民運的人士,自己組成一個支援民運的核心。
這是我公開的身分。但同時,我已成為一個革命組織的秘密成員,並且負責這個組織中國組的工作。關於後者,容後再待我披露。公開團聚了支援民運的核心後,一直到八一年四月民運被鎮壓前,我們主要從事下列的民主工作。首先,便是與國內民運建立聯繫,進行思想溝通,並在精神上、物質上支援民運工作。正如我出獄後朋友告訴我在八九民運中,香港市民支援運動對國內鼓舞重大一樣,當年我們的支援,同樣起了相當程度的鼓舞作用。我可以引一個例子說明。一九七九年十月我第一次去廣州接觸國內民運,當時劉國凱的「人民之聲」正在鬧分裂。原來當時中央對民刊開始收緊,在北方,與路林、陽光創辦《探索》雜誌,以《第五個現代化——民主及其他》及《要民主還是要新的獨裁》等文章而揚名中外的魏京生,早於三月被捕,十月判刑十五年。創辦《四五論壇》北京民運最有影響力的另一個好漢劉青,則於十一月因為公開出版《魏京生案件審訊過程》而被捕,判處三年勞改。所以,在全國民運中,是否堅持繼續出版,便成為當時運動內部一個最主要的現實政治問題。在這個問題上,劉國凱是傾向取消主義,主張暫停出版,但何求則反對這種看法,認為這樣並不是「退一步、進兩步」,而是連最後的防線也解散了。不過,何求的意見相當孤立。
我跟他們接過頭後,很快搞清了形势,全力支持何求的立場,因而對他另辦《人民之路》,繼續出版民刊工作,起了相當大的鼓舞作用。我的核心從事的第二種工作,便是交流刊物。一方面,我們冒着小小風險,偷偷將國內民刊帶來香港,讓香港和外國傳媒,可以接觸到民刊,引述、分析或轉載其中材料,擴大對國內民運的關注和爭取更大的支持。在這段時期,外間可以接觸到的刊,我相信絕大部分是我們搞出來的。
同時,我們更帶了不少書籍、雜誌回國內給民運人士。現在看來仿佛是簡單不過的事,但當時的意義卻頗為重大。要知自四九年以後,大陸對思想箝制十分厲害,官方路線以外的書刊,一律不准帶入,大陸人民亦不佳收藏閱讀。四人帮倒台後,由於毛澤東思想迅速崩潰,上層又未統一,人心趨向開放,所以政策上拿得稍鬆。民運出現後,國內人士在苦思中國前途時,想放眼世界,接觸外面看法,是既自然又重要的事。在思想和政治上,國內民運人士接觸國內所不能看的,意義十分重大。
王希哲的發展便是一個例子。王希哲被提審時,不斷給公安追問:「哪本書對你影響最大?」每一次,王希哲都回答:「《資本論》。這個問答過程重複很多次,公安終於拿出一些材料來頂證他。拿出來的,是王希哲寫給四川一位民運人士的信,信中王希哲寫道,對他影響最大的,是雙山所著,書名我想大概是叫《毛澤東思想與文化大革命》。
雙山是王凡西的筆名,早在二十年代首先參加中國共產黨,直接跟過周恩來工作,後來成為托派。寫這書時他還在澳門,現在則在英國居住。回說這段插曲,王希哲還寄了雙山的這本書給那位四川民運分子。更巧的是,這書是我帶給王希哲的,我記得帶了兩本給他。實際上,帶回大陸的政治思想書籍,不少是托派的,如王凡西的另一本著作《毛澤東思想論稿》、托洛斯基的《過渡綱領》《被背叛的革命》、《俄國革命史》《蘇聯國家性質》,伊羅生的《中國革命的悲劇》等。當然,我們還帶了其他著作給民運分子,例如吉拉斯的作品,和若干新左派作家的著作。期刊方面,帶回去的除香港一般公開刊物外,還包括《戰訊》《十月評論》《文化新潮》,及早已停刊的《左翼評論》(這是社會派在七十年代中期出版的)。
我們從事的第三方面工作,便是在香港建立支援運動。這包括在運動界內引起對國內民運更大的關注、集合更大的支援,動員學生組織團北上與民運建立聯繫等,在這方面,我認為我們已做了相當多工作,亦取得一定的效果。但在更廣泛的社會層面,對掀起一般人對民運的關注,爭取他們的支持這一方面,我則認為做得不夠。當然這還存在一個客觀形勢問題,八九民運時就我理解,香港的市民幾乎不用動員已動員起來,支援北京學生。
最後一種工作,便是與國內民運的主要分子討論民運的路向、策略及組織問題,但這方面的政治要求頗大,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勝任的。返回香港後,我常覺得,十多年前我們所從事的支援國內民運工作,其實正好是一九八九年香港市民支援國內民運的先例,分別只在於當年是規模較少的歷史預演而已。無論如何,從七九年十月我第一次上廣州開始,我便全盤投入中國的民主運動。參與程度已到與其說是國內民運的支持者,毋寧說我是當時中國民主運動的一分子。
從此直到八一年末我被捕前,我一共去了十四次,以年份計,七九年三次,七八年九次,八一年初兩次。我的活動範圍,主要是在廣州,每次通常三數天便回。除了一九八一年舊曆新年那趟,我一共去了十二天,去北京和上海串連。跟我很多朋友的設想相反,雖然我是行動派,有時行為舉止雖有點「無厘頭」,但從開始民運工作,我已清楚知道,每次北上工作都带有風險,每次都可能被抓。心存幻想和僥倖是有,但這並不妨礙我認識到民運工作的危險性。其實正正由於我長期冒險出入,所以到了最後一次,由於去得多了,心理反而練得沒有緊張,因為已習慣了長期地下工作的壓力。
民主運動所以在中國出現,是歷史的必然。作為破天荒第一次民運,最大的歷史作用,是說明了以後整個歷史時期的鬥爭中心,便是民主。第二重意義,是以實際行動、實踐來說明,儘管在官僚重重壓制下,也有空隙可以進行公開的政治鬥爭。第三是民運傳播了起碼的民主意識,提出最基本的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等民主權利。沒有這些民主權利,要進一步進行公開的民主鬥爭是十分困難的。
當年民運初起時,其實也相當轟烈,七八年末與七九年初,在國內外都有相當影響,被稱為「北京之春」,與六八年捷克的「布拉格之春」,頗有呼應之勢。一般人開始時反應亦相當熱烈。以廣州民運為例,劉國凱開始出版《人民之聲》時,先一天在中山大學附近的廣場張貼明天發售的預告,第二天整個廣場都是來買民刊的人,一日間竟可賣出幾千份刊物,由此可見群眾的熱烈情緒。這種人民群眾求知及嚮往民主的情緒,其實反映四人幫垮台後,毛澤東思想破產,意識形態開始解體,政治思想出現真空。可是,另一個值得重視,而實際上也起着作用的現象,則是北京政府在意識形態方面雖然瓦解,但作為一個統治的政府,人民群眾還是接受的,政府的威信還是得以維持,同時,鄧小平提出的經濟改革,看來是翻新的嘗試,也的確燃起人民的希望。在這種情況下,中央自七九年初以後,數度收緊對民運的控制,以至在八一年四月全面鎮壓民運這個過程中,社會的注意力,實際上是從民主,逐漸轉移到經濟,因此民運力量越來越薄弱,社會支持越來越式微。這是中共鎮壓民運時社會基本上沒有迴響的根本因素。
可是,正如我所堅信的,歷史是進步的,人民群眾會在實際中吸取經驗。到了八九年,連經濟改革的神話也破產了,人民比過去任何時刻更清楚,在過去只是緊握政權的官僚,現在已利用這種權力,大搞官倒貪污,養肥自己,不理百姓死活。無論如何,七九年開始的第一次民運,其歷史角色是不容抹殺的。
因此,在這裏介紹幾個跟我關係較深或印象較突出的民運人士,或許可以作為日後歷史的引證的註腳吧。先談王希哲。文革時期,王希哲是廣州中學生紅衛兵運動的旗派(即造反派,別於保守派)。七三年,他與李正天、陳一揚、郭宏志等寫出《李一哲大字報》,公開貼於廣州街頭,轟動一時,影響力傳至廣州以外,在海外也掀起莫大關注。對此中共中央認為根本屬於反革命事件,王希哲及李正天等便鋃鐺下獄,七六年四人幫倒台後不但沒有釋放,還給正式判刑,到七八年底才正式平反。北京之春開始後,《李一哲大字報》的作者投入運動的,僅得王希哲。李正天等其他人,都給民運的新浪潮捲過遠的落後於運動了。王希哲既挾持《李一哲大字報》作者之一的威名,又投入新興的民運,因此威望很高。不過,第一次跟他見面時,我對他的印象卻是矛盾的。原來他跟我見面後,很快便討論馬克思的《資本論》,從中找出幾條公式跟我說道理,對此我印象很不好,覺得他頗為斷章取義。不過當時我不注重理論,覺得政治理論爭論可有可無,行動最重要,所以也沒有深究。好的一面,是我在香港運動界中,由於觀點激進,頗受排擠,而王希哲卻態度開放,很有風度,沒有排擠不同思想、不同觀點,對此我印象深刻,覺得他很有意思。王希哲在國內民運中地位獨特,依我看,實際上他想擔當民運的思想領導。不過,他初期自己沒有出版民刊,何求一直想拖他下水,要他出面搞民刊,因為他威信大,地位特殊,有一定叫座力,跟共產鎮還有聯繫,但他一直拒絕協助何求公開頂住壓力出版民刊,當時何求對此頗為不滿,因此兩人的關係也不好。其實,政治上我和王希哲是更接近的,大家都是左傾,但在實際行動上,由於我和何求則頗為一致,所以更為親近,雙方的友誼更深。在民運後期,王希哲出版《學友通訊》,不過對象主要是民運人士,不是一般群眾。談到何求,他在文化大革命時期,跟王希哲不同,不算是活躍分子。當時他已有一定領導能力,也有人要他出面搞運動,但他卻靠邊站,當其逍遙派,優哉悠哉便度過文革數年風暴。但跟王希哲一樣,文革後大家都是當了工人。但在七二年,何求與兄弟通訊時,大談國家政治問題,提出尖锐的批評,因此入獄三年。在民運期間,他曾先後於八年八月與鍾粤秋、張京生、朱建试等因為張貼「中華全國民刊協會」傳單被捕,後來又因張貼出版《責任》出版預告給抓了去,但兩次都獲釋放。何求的行動傾向,是將憲法所赋予的民主權利付諸實踐,例如法規定公民享有言論自由與出版自由,他便據此出版民主刊物,」法規定人民有結社自由,他便據此串連各地民刊,於八年九月公開宣布成立「中華全國民刊協會」,明言所以成立這個組織,是運用憲法第四十五條中「結社自由」這一憲法賦予每一公民的「神聖不可侵犯的基本權利」。何求運用憲法的民主權利來搞民運,如果官方容許,人民實際上便擴大了政治活動的地盤。相反地,如果官方壓制,則公開暴露了統治者違憲的真正面目。對於這種策略,我完全同音。不過,政治上何求卻與我不同,他不是左傾,而是右傾。我很早便認定,他是從心深處,嘲笑整個左派運動。
王希哲和何求在若干年後又與我一起單獨隔離囚禁在懷集監獄,這是後話。跟王、何一樣,劉國凱也是工人,廣州民運可以說是由他開始的。七九年官方開始收緊時,他主張退卻,不同意何求的進取政策。我最初介入廣州民運時,劉國凱和何求已在分裂邊緣,兩邊都爭取我。不過,很快我便站在何求這邊,所以跟劉國凱來往較少。我覺得劉國凱,甚至何求等人另外一個不夠進取的表現,在於民運初期,人民群眾熱情高張時,其實應該將他們團聚起來,但他們沒有這樣做,錯過了團聚更大力量的機會。
雖然,現在回顧起來,就算當年他們更進取,團聚了更多力量,結果也是一樣難逃鎮壓的厄運。不過,分別可能是埋下更多種子,待來日民主之花會開得更早或更燦爛。在懷集監獄時期,從王希哲的口中,我才曉得,原來在相當長的時期內,劉國凱保持了一個民運的地下組織。我出來後聽朋友說劉國凱在八九年左右移民美國,他反省文化大革命的著作,後來也在海外出版了。據友人轉述另一位朋友陳佩華的話,劉國凱談文革的書,可惜默默無聞,但比諸嚴家其著名的《文革十年史》其實更值得細讀。
說起陳佩華,她根據自己研究文革紅衛兵運動的博士論文,以英文出版了Ma'sChildren,後來這書又在國內繙譯成中文,以《毛主席的兒女們》為題出版,但譯者由於沒有聯絡過作者,所以她她的英文名字AnitaChan直譯成阿妮達·陳。初版已是十萬册,據說頗受歡迎。王希哲在獄中便看過這書,隔牆對我表示大讚,以反話說:「反動得很!反動得很!」所謂反動,就是從共黨角度看是反動,在人民立場看當然意義相反。而中共檢查書刊的有關幹部亦可謂不學無術,以為毛澤東的兒女們便是肯定毛澤東的。當時,我還不曉得這是陳佩華寫的,直到回港後朋友閒聊才曉得真相。
另外有幾個不是廣州的民運著名分子,雖然接觸機會少,但印象頗為鮮明。最突出的是陳爾晋。他是雲南人,幼年失學,只唸過幾年書,但他努力自學,可能是整個民運中,對馬克思主義研究最透徹的一個。一九七四年開始,當「李一哲」他們在廣州推出大字報時,他全心埋頭苦幹,在七六年完成了《論無產階級民主革命》的著作。四人幫垮台後,陳爾晋將他的著作投稿《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為當局所注意,因而被捕,一直扣留到一九七九年三月才釋放出來。陳爾晋入獄時間,會給公安德在椅上打,打得很厲害,他也反抗得厲害,使神他的繩子陷在手臂肉中。幾年後,他捲起衣袖給我看,疤痕還清楚可見。陳爾晋對中國社會的批判,是清清楚楚,十分尖銳,不將希望寄諸當權者,也不用打着紅旗反紅旗。他這樣寫道:「(中國的)官僚主義階級不是實行現代法制,而是實行封建專制,變化性靈活性很大的政策,遷就應付臨時事件,憑官僚主義者階級的「一元化領導』的喜好執行政策,根本就沒有甚麼言論、集會、結社、出版的自由。對所謂『反革命」或格殺勿論或施以重刑在官僚壟斷特權階級把持下,對社會的嚴密控制,使社會的矛盾衝突缺乏緩衝的餘地。千千萬萬優秀人物資慈不平,渴望變革,被迫敢於挺而走險,要從絕路上闖出生路來。當之越久,其發必速,壓迫越深,反抗越强。同時,官僚壟斷特權階級在長時期强制性固定化壟斷權力的過程中,越來越僵化,越來越缺乏左右民心的道義力量。『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領導集團的日益僵化,導致了整個社會內部的日益僵化,孕育着總崩潰的到來。「請記住對於無產階級民主革命所表達出來的這種新的社會要求,這種歷史的必然性,如果企圖用暴力來壓制這種要求,那只能使它越來越强烈,直到最後把它的枷鎖打碎—事情正是這樣,無產階級民主革命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必然的東西一定會成為現實的東西!」
在一九八九民運之前,在蘇聯和東歐發生大變之前,我上面引述這番話,不要說普通人,就算是很多有點見識的人看來,仿佛是在說夢話,從托洛斯基批判斯大林主義,預言在官僚統治下政治革命是唯一出路以來,有幾多人敢於做過這樣的大膽假設,作出這樣廣闊的歷史前瞻?但八九年以來發生的一切,應驗了陳爾晋的基本分析。實際上,當年陳爾晋釋放後,便在各地民運中活動,在北京民運中,他的影響力十分大,威信也很高。還有另外一個外間人不知的地方,便是當年陳爾晋串連各地民運時,公開以托派自居,他的《論無產階級民主革命》雖然引入很多他原創的概念,例如「叉路口社會主義」,但就官僚專政,和必須依賴無產階級以進行民主革命這個根本問題,陳爾晋的確是根據馬列主義,在沒有看過托洛斯基著作(後來與香港接上頭後才有機會接觸),不知國際革命馬克思主義運動發展的情况下,得到基本上相同的結論,這實在是非常難能可貴的。根據我與陳爾晋的實際接觸,我覺得他政治經驗豐富,夠成熟,凡事能夠提綱挈領,難怪在國內民運影響力有這麼大。不過,當他對我說已組織了好幾十人,我又覺得此話可能多少有點誇大。就我經驗,國內民刊團聚的人,多則十多個,少則一二人,未聽過有幾十人的。另一個我對他印象有保留的原因,便是我覺得他太重視自己的著作,仿佛總是想找在國內外出版的機會。
我對北京的楊靖,印象也很好。他也是一個工人,風聲緊時,反對徐文立的停刊決定,將《四五論壇》復刊,堅持繼續民運工作。政治上他是激進主義,但很實幹,組織能力强。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說過的一句話:「愚蠢的朋友比聰明的敵人更可怕!」
對上海的傅申奇我也是印象深刻,他是年青的實幹派,七八年末已開始搞民運,理論修養也不錯,在上海建立了一個組織。八九年初左右,他成刑出獄,返回上海。按我的理解,我們那一置的民戰士得到咸刑的,肯定要付出代價。但八九民運一開始,傅申奇又投入運動,所以不久也被捕入獄。
北京另一位民運戰士任畹町,同樣也是在八九年初出獄後,公開投入民運行列,結果也難逃再被捕的命運。十年牢獄折磨不成他們的戰鬥性,值得我們欽佩。我最記得,傅申奇在會上很直接的向我問過:「托派是甚麼」?,「香港革馬盟的組織情况怎樣」?從七十年代中期開始,在香港托派一直十分孤立。可是,在當時國內民運聲譽其實很高。原因很簡單,根本就沒有另外一個左傾政治潮流,深刻的批判了官僚統治,並提供了向前發展的政治前略。後來我在獄中,我也不斷反省這些政治問題。未入獄前,我對中國是否存在一個無可救藥的官僚層,還是有點猶豫。入到監後,從口到心,都認定官僚層肯定存在,肯定無可救藥,肯定會給掃入歷史墳墓。
觀乎我從一九七九年國內民運的工作,相信大家都會明白,中共所以抓我,只因我積極參與民運。可是,後來在審訊期間接觸到中國刑法的書籍,才曉得原來跟我設想相反,我所從事的一切活動,其實都受中國憲法所保障,就算按照他們的法律,我也根本沒有違反任何刑法。真正違反憲法的反而是拘禁我、審判我的當權者,而不是我這個被拘禁者、被審判者。萬料不到,官僚法制的虛偽性,竟然在我這個案件上赤裸的露出一個大破可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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