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12日 星期一

第六章第二回

 

第六章第二回

 

事實上,開始這「從重從快運動」後,在社會新捉的,或是獄中鬧事的,一抓就不斷槍斃,惡人給斃了固然有,在寧枉毋縱下,也有無端送了命的。判刑重,加刑重的例子更多不勝數。

在這段時期,阿清在香港留意大陸動態,對我的安危擔心得流淚,害怕我遭遇不測。情緒的波動不安,跟我最初失踪時期一樣。但我在裏面卻看得很清楚,這運動的矛頭根本是要恢復秩序,打擊刑事犯與經濟犯,肯定不會碰我們這些政治犯。

話說回頭,吳亞太調梅監後,還是喜歡打架鬧事。有趙與其他幾個勞改犯給捉了去坐禁閉室,三更半夜,他竟然妙手解開腳鐐,挑開禁閉門,還放了其他幾個禁閉難友,一齊蛇行鼠伏,走去附近農業中隊處,順手便偷了一隻活生生的鴨子,回來拔了毛,宰掉煮熟便吃,飽食一頓後,又悄悄返回禁閉室,正所謂神不知,鬼不覺。後來幹部偶然發現鴨毛,辛苦追查下,才曉得這午夜偷鴨的故事。其實當時他們就是沒有鴨子吃,坐禁閉也不害怕,反正日間其他犯人走過禁閉室時,總有些會些香烟郵包之類給他們享用。

「從重從快運動」來臨時,吳亞太有點怕,抬屍前早已給捉出去批鬥一番。況且,依我看,吳亞太過去鬧事表現出來的反叛性,本來便不是從思想上、政治上出發,而是自幼無人關心的結果。共產黨恐嚇他一番後,幹部又施用軟功,仿佛挺關心他的樣子,要他乖乖做人,便給他減刑,帶給他新的希望。他感動之餘,漸漸真的相信起共產黨來,真的乖乖做工,也不再撩是鬥非,後來真的減了一年刑。我跟他原是好朋友,他離開監獄時還送了些衣物給他。只是他開始天真的靠攏共產黨後,我便逐漸跟他疏遠了。人總是有幸有不幸的。

如果說吳亞太幸運,沈雪奇的那一夥可沒有那麼走運了。這姓沈的二十多歲,犯搶劫,判無期徒刑,他身體壯健,一看便知是個體操員材料。他沒甚文化,好出風頭,頑皮不知死,也不怕死,打架竟然打出個名堂,甚至梅監分場,也知道這沈某擅打。他最憎恨「灰佬」(即向幹部點灰的勞改犯)與共產黨,有次有個幹部講他,他一聽不合耳,一手便握住這幹部下部,差點握死他,這便種下禍根。對政治犯他倒挺尊敬,喜歡跟他們交往,因為他們反對共產黨,所以閒時他便跟我談天說地,下棋耍樂。梅監另外幾個政治犯,都是給國民黨打小報告的小特務。運動到時,已有風聲說要殺沈雪奇,因為他除了打架鬧事外,一年到晚也不做工,日日推說這裏病那裏痛,監獄怎樣也拿他沒辦法。有趟他又闖了禍,給戴上腳鐐,他便拖着脚鐐,跳上圍牆,爬上屋頂,大聲說要自殺,也不准人上來,誰上來便殺誰,鬧到監獄大亂。屋頂附近有個哨崗,幹部說你再不下來就從哨崗一槍打死你,他倒半點也不怕,顯見早已立下死心,後來還是獄長羅副政委狡猾,心知運動正來,正在做他材料,要法院整死他來敬猴,便好言勸他下來,也不留難他。不用說,我的師傅蔡千,心中極不願意我跟他來往,只是又實在怕他,所以不好發作。跟他衝突可不易受,有回姓沈的在電視房與人爭看電視,順手執起椅子向人頭上一拍,那人便頭破血流。

有個星期天,我跟沈雪奇在下棋,有人叫他下去。我問他甚麼事,他說老闆(即幹部)叫他去工廠,有事找他。他一下去便再無踪影,那局棋始終沒下完。原來幹部找了四個勞改頭迎接他,我師傅蔡千是其中之一,要他受绑,沈雪奇怎願給人折辱,於是便跟他們打起來。這四個勞改頭本來便是幹部找來替他們行私刑的,於是二話不說,合力將他毒打一頓,打到他身體腫脹,昏迷過去,吊起來還給勞改頭用屈指拳插他筋骨間的胸部,結果私刑毒打過後,以打架出名的沈雪奇休克過去。幹部眼見他已氣若游絲,才抬他進了醫療室,打了口強心劑,才勉强保住他性命,將不像人形的他投入禁閉室中等候下一次公開大會和槍斃。這頓毒打原來是那位下部被襲的幹部報這一抓之仇的。至於在監獄中幹部利用勞改頭行私刑,在過去倒是尋常事,不足為怪。當然,無政府主義時期又作別話。

跟沈雪奇一夥的,有個叫姚松齡的潮州人,因搶劫判了七年。在汕頭看守所時,他與其他犯人,曾因搶另外一個犯人的錢,用被蒙起人家的頭便打,結果打死了人,加刑十五年,我到梅監前,他已長期坐禁閉,我到後他也放過一陣。我覺得他這個人有想頭,善解人意。有趟我跟他下棋,他輸到意興闌珊時,我故意輸給他,竟給他看破了,他也不動氣的說,你無意再下就算吧。當時他打架已受過處理,坐過禁閉,一心真的想改過自新,找條生路。只是運動一來,無端又把他抓去再坐禁閉,還冤枉的陪沈雪奇給槍斃掉了。

另一個與沈雪奇一夥的是個二十多歲的潮州人大眼仔,此人因打架搶劫入獄,服刑六、七年。我一入監,便認識這位自幼闖蕩江湖的大眼仔。原來他七歲已因打架入獄,在獄中長大。他全身蚊痕,倒是個風趣人物。有回勞改犯醫生依例到了操場,病的出去診治拿藥,這老醫生好開玩笑,像在榕樹頭講古般,與犯人有說有笑,還對大眼仔說不可再打架之類。大眼仔笑着回答,我們這是人民內部矛盾,跟醫生卻是敵我矛盾,因為那犯人醫生是國民黨。

大眼仔夥同沈雪奇等撩事鬥非,對灰佬也是特別痛恨,一有機會便動口動手。運動到後,大眼仔便給捉了去坐禁閉。後來加刑至十五年,流放大西北。離監前幹部從禁閉押他回合收拾私人物件時,正好遇見「大灰佬」陳裕業,便用粗口大罵他,這陳大灰佬說是與壞人壞事鬥爭,給共產黨「報寸」,搞死了幾個人,得以減刑三年。

沈雪奇這夥人幕後的首腦,其實是一個名叫姚金水的潮州人,他因强姦入獄,服刑十二、三年,我入梅監時他三十左右,已快刑滿。這姓姚的其實是沈雪奇一夥的師爺,專在背後挑撥人打,卻是出口不出手,人倒也有工作能力,開車床技術在獄中數一數二,只是常詐病不開工。他天生狡猾,在監中是出名的騙子。他常向我借書,我不喜歡他,對他有戒心,所以也沒甚往來。運動來後,他跟沈雪奇、姚松齡、大眼仔等,一起給提去坐禁閉,等候處理。那時個個都知大禍臨頭了,結果他得保老命,但雖快刑滿,卻加判無期徒刑。結束沈雪奇和其他犯人性命時,又是照例開槍斃大會,跟第一次情况大同小異,不再登言。幹部依運動處理過兩批人後,梅監犯人給槍斃的雖不足十個,加刑的卻很多。這時,就是幹部心裏也有點難過,不想再這樣草菅人命下去。姚松齡死前的表現,相信也給幹部留下一個深刻的陰影。他坐禁閉時,日夜大罵沈雪奇,說姓沈的害死他,沈雪奇要死不打緊,還要他陪死。而他這樣死,是死不瞑目的,因為他早已立下決心,改過自新。幹部後來說,有趟姚松齡跪在他們跟前,聲淚俱下,求他們放他一條生路,真有悔改之心,使廠長幹部心裏難過不已,只是材料早已交上法院,發落下來是槍斃,誰也改不了這命運。於是難過還難過,冤枉還冤枉,人還是要死的。經此一役,幹部可能反思之下,亦知道監獄大亂,其實是自己不管的後果,運動要槍斃人便得交材料,找人送死,死的人說甚麼也不是罪大惡極到非死不可的程度,很多只是頑皮發洩而已。所以,姚松齡死後,幹部再也不搞材料,抓人槍斃了。而抓了好幾個人送死後,積犯也的確害怕了。其實當時這「從重從快運動」,在社會上也搞得人心惶惶。通姦當强姦,偷當搶,還是小事,更為嚴重的,是一車一車地送去槍斃。聽老犯人說,恐怖氣氛,仿佛回到解放早期。就是在梅監中,我也找到些重判的例子。

例如有個叫羅偉煌的傻瓜,平日沒甚肉吃,有天走到街市,一時興到,竟然搶了人家二斤豬肉,公安跟他糾纏時他又跟人吵架,打了起來,給公安打了一頓不在話下,還要告他搶劫襲警,重判十年。入到獄中,犯人總愛跟他說笑,說不用怕了,現在一個星期可以吃一次豬肉,共產黨畢竟是照顧你的。

又有個未成年的梅縣仔姚飛福,剛上中學,就同一班不良少年,趁一個三十多歲女人踩單車過橋時,將人家捉到草地輪姦。據說這姓姚的少不更事,只拿水槍射人家下體。後來給公安抓了去,帶頭的自然是槍斃,這姓姚的因年紀未足,按中國法律應判入少管所,不能判刑,於是公安便將他關在看守所,等夠十八歲時才判他無期徒刑。入到獄中,獄卒對他也頗同情,並聞說此案本可翻,只是當天因槍斃了主犯,難以交代,所以不便翻案減刑,只好不了了之。這姚飛福其實人倒斯文,我看來看去,也不明白當年他為何如此糊塗。

上面說過,在恢復監獄秩序過程中,除了投人和加刑以收恐嚇之效,還搞了另外一個調往大西北運動,所謂大西北,主要是指放逐到新疆等地區去搞建設工作。最初上面提出這運動時,還沒有清楚說明意思,下面只得加以揣摸。有些專討好幹部的「灰佬」勞改犯,也不知這調去大西北是懲罰性的,便在監中的牆報上亂吹亂描,說大家要積極響應號召,自己甚麼以身作則,呼籲人人報名之類。

到開會時,正所謂個個知死,明明不想去,也不敢喊口號反對。我則如看戲的,照例不發言,長期像我這樣頂着幹部的,全梅監僅有我一人。所以這調大西北運動,早期雖可自動報名,實際上還是由獄方挑選難管的犯人送去。第一批送去了百多人,每中隊十多人,這批人抗拒情緒相當大,乘火車時發生跳車,也有因此給槍斃的。後來這大西北運動,卻發生戲劇性轉變。原來有些犯人覺得與其在梅監這裏,日日坐牢,沒有前途,倒不如去大西北轉轉環境,或者可以闖出一個新天下。加上又有人煽風點去點火,說其實這大西北也不冷,日日有羊肉暖肚,豈不快哉。因此,報名要去大西北的人,竟然湧躍到幹部要出面制止。有個犯人甚至為了爭取去大西北,不昔日日曠工,鬧到成行才罷休。其實這大西北哪裏不冷,很多人去後真的受不住,叫苦連天。那姚金水去到那邊卻真的翻了生,當了勞改頭,登在勞改報上好不威風,出盡風頭。有位年青的强姦犯人,去了大西北後寫信給梅監難友說,這大西北生活很苦,羊肉是沒有的。我們中隊的犯人去了大西北,肯定是出了事,所以不久中隊的管教幹事要親自上大西北一趟(每一中隊的負責幹部是中隊指導員,下面還有生產隊長(廠長)及帶班幹事兩三個)。管教幹事回來後,在大會上當面向我們說,他這次上去,看見勞犯改不聽話的,要剝去衣服,赤身露體在雪地上凍,看見了也覺得很慘,叫大家聽話一點,否則給流放大西北,可不是開玩笑。實際上,由於大西北收容全國最難搞的囚犯,管教的方法野蠻得很。至此,犯人聽了,對大西北的幻想也就完全破成。過了很久,我沒有聽說過大西北的事。直到八八、八九年間,看勞改報知道新疆發生地震,幹部家屬屋牆倒塌,死了數十個幹部及家屬,勞改犯則一個也沒死,還去幫助救災,很多因此立了功,減了刑。

上面說過,我一入監,便給派了跟師傅蔡千,這個勞改頭還收另外一個徒弟王宇忠。我入獄十年,唯一跟人打過架的,便是這王宇忠。他是個很年青的客家人,小流氓出身,與未成年的表妹談戀愛發生關係,被判入獄七年。他父親是鄉間幹部。入得獄來,動輒打架鬧事,算是頭面人物,專找灰佬晦氣。曾經在眾人面前,大喊我們受了共產黨的騙,令眾人側目。工作方面,最初是天天詐病不幹,後來才正常點。最初開小組會時,王宇忠跟我一樣,也不認罪,由於他表現得硬,所以最初我對他頗有好感,有些交往。但他錯在太好玩,我又開始想修心養性,認真讀書,待日後對共產黨大幹一番,所以便沒有事事應酬他。這樣下去,便生了磨擦,關係惡化,加上蔡千從旁挑撥,彼此更有心病。

話說有天我曉得他背後說我壞話,正是勃然大怒,再也忍耐不住,找他晦氣,一見他便用腳踢他。王宇忠也大怒,跳起來便跟我打,我沒除下眼鏡,加上怕坐禁閉,有點恐懼,因此給王佔了上風,連眼镜也給一拳打碎,血流滿面。他一見我流血,也有點虛怯,倒是我卻像豁了出來,心想就是瞎了一隻眼,還有一隻,便放膽打他,反而佔了上風,追了他到牆角,很快我們便給其他勞改犯制止了。我眼角縫了幾針,幸無傷眼。由於我身分特殊,加上又受傷,所以王宇忠當殃了,在大概每月一次的全監大會受到點名批評,還要賠我眼鏡。說也奇怪,自此一打之後,大家竟然氣消了,雖然不再往來,也斷了仇口。後來他表現良好,減刑一年,我們亦不念舊惡。

共產黨口口聲聲說要消滅階級,但正如遇羅克所說,最重視階級出身的,正好是共產黨。在社會上,出身好的固然常佔優勢,就是犯了同樣的罪,出身好的也佔便宜。「矮姑」便是一個例子。矮姑是渾號,因為其人生得實在矮,樣子又似婆娘。他四十多歲,母親在大躍進時餓死,他便跟人養蜂,為人勤奮,還討了個老婆。只是外父嫌他五短身材,武大郎再世,常煽動女兒改嫁。這矮姑跟武大郎可不同,欺負不得,且有點膽色,便拿起刀斧火藥,向外家尋仇。結果一斧砍死外父,外母性命也不保,老婆則給他飛刀斷了手。他便點火燒屋,自己爬上屋頂,一刀直插喉心自殺,流了很多血,卻給人救活了。殺人放火,在大陸本該死刑。但他是紅五類出身,所以得保狗命,只判無期徒刑,後來他還減了兩次刑,只坐十三年。

解放軍的特權例子,則從劉少州的經歷可以看見。年青的劉少州是在鄉下當兵的,有天在街上與人碰撞,衝突起來,拔出軍刀,一下便插入人家心窩,闖出人命,他連忙便逃入部隊。後來外面鬧得緊,部隊才被迫要處理他。劉少州一聞風聲,連夜拿槍上山,給部隊派兵追捕,團團圍着他,要他投降。其實這些甚麼子弟兵,還不是訓練出來殺人的,他惡向膽邊生,留下一顆子彈在口袋準備自己享用,便想亂槍掃射,同歸於盡。殊不知這槍卻給人做了手腳,缺少部件,開不得火,他才被捕。若是尋常百姓,這殺人拒捕,加上準備屠殺圍捕者,不槍斃才怪。偏偏他是個解放軍,便放他一馬,輕判十二年,恨得當地老百姓十分不念,大肆反映始終無效,不在話下。劉少輕判十二年不止,還是留在部隊看守所服刑。在部隊看守所,倒自由得很,連出入也自由,只是工作上從小兵變為養豬種菜的。而且一般而言,坐上三幾年後,外面的人沒有留意,他減刑氣復職,回復本來職位。兵兵相衛,可見一斑。但這劉少州卻注定沒這好運。有天他養的一頭母豬春情發作,上頭營長叫他馬上抱住找公猪去交尾,因為時機一過,這母豬又不想交尾,生不下小豬,劉少州心想這倒是屈辱得很,要我抱頭公猪去交尾,便公然抗命,跟营長爭持,給捉了去處分。劉少州氣下不來,想離開部隊,就要求調去正式監獄。這才來了梅監,入得監獄來,方知比起梅監,那部隊看守所生活簡直是天堂,這梅監勞改犯生活,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正所謂大好前途,竟給一頭發情的母豬斷送,可知這交尾一事,確要小心侍候。

最初我與他有些來往,後來才曉得他還是跟共產黨一路。暗中監視我,關係自然疏遠起來。出身階級反映於犯人遭遇固如是,就是當灰佬、做勞改頭也有這種出身因素。當灰佬、做勞改頭最大的好處,便是在監內可狐假虎威,坐牢可望成刑,幹活可挑輕便,但單靠「報寸」,一廂情願的靠攏,還是不易當正勞改頭。原來獄卒總要挑些與黨有關係的,越近則越信,越疏則越懷疑。

日後當經濟罪大旺盛,送來高官入獄時,他們坐的不是一般倉房,而是在打掃得潔淨的倉房獨居,有犯人充任僕從,或調往醫務室,經常住上一年半載,照例是藉口保外就醫,從此又逍遙法外,回復自由身。

至於甚麼「公平」問題,在共產黨看來,是屬於資產階級人權一類貨色,說是騙人而已。如果說監獄是社會的反映,談到獄中犯人意識,我認為相當於文革前解放初期的狀態。而幹部的對策,便是進行洗腦式的政治教育。每周總有三、四個晚上,用來做政治學習。另外一個,則是生活會,這些都是小組會,同倉十二人一起在倉內開。因為一個中隊有十多個倉,而幹部只得六、七個,所以小組會議,通常沒有幹部參與,由勞改頭組長擔任,我那組組長便是蔡千。政治學習主要是認同當時政策和運動,例如八三年間,主要便是學習「從重從快運動」,要跟共產說槍斃好,判刑重妙。

小組會先由勞改頭宣讀,然後逐人表態講感受,一般犯人,少不免吹吹嘘嘘,但求過關。在我的小組中,最初我跟王宇忠、劉少州一聲不發,後來劉少州投降了,再後來王宇忠也熬不住,剩我一個人晚晚獨抗十手所指。每逢年尾,監中少不免要緊張一個月,因為要搞年終總結。這年終總結,其實在國營或集體所有制生產單位,處處要搞,但監中搞的特別認真。

開始先開大小會議,由幹部訓令恐嚇一番,要犯人自己寫下草稿,內容是談認罪服法態度,勞動改造態度,與其他犯人相處態度,如何定下來年改造計劃及其他意見等。草稿寫好後,先在小組會逐個討論,通過後交幹部審議,再獲通過後發還犯人,才派發正式表格,填上名字罪行,抄下年終總結。

也有通不過小組的,例如上面提過流放大西北的林老頭便是一例。第一年年終總結時,我死頂下去,就是不寫。幹部三兩天便召我入值班室,軟硬氣施要我服從,蔡千之類的勞改頭也日夜在耳邊嗡,後來姓江的指導員說,你要是不寫,至梅監只有你不寫,要拿你來作典範示眾,我也不怕。前後搞了一個月,獄方硬要我寫,否則過不了關。我一怒之下便寫了,大意是我無罪,在「從重從共運動」中,法官無罪當有罪,小罪當大罪,他們才是有罪。幹部見了大怒,立刻由劉科長處理,因為我是直屬劉科長的,劉科長一看見我的總結便罵我,我便跟他對罵,馬上便給戴腳鐐,坐禁閉。有個幹部見我頂嘴,還想動手打我,給我閃開了。還是劉科長使了眼色制止,他不想整我。其他犯人,則除了要坐禁閉,幹部一見不順眼不聽話便毒打。

這禁閉是個小房間,內裏昏昏黑黑,蚊蟲成群,牆上血迹斑斑,留有「反對共黨」詩句口號,人一入去,正是渾渾沌屯,不知天日,大家想像關了燈獨囚在一個小廁所便是了。

後來聽王希哲說,懷集監獄的禁閉室更差,他犯事坐過。那裡長期水積,也無木板,冬天睡在積水,苦不堪言,而且,入禁閉便是單獨囚禁數個月,看守們更野蠻,不聽話的就把犯人縛起,放自己養的狗來咬人。

在梅監,禁閉室還有另一用途,便是神經失常的人判進監內,為省麻煩,也就長期囚在禁閉,手腳加鐐,十分不人道。我坐禁閉時,旁邊囚了兩個神經漢,一個日夜在唸甚麼認罪服法,另一個則大力打門,破門而出,給幹部毒打一頓才拖返入禁閉室。至於為甚麼神經失常的人不是另外處理,而是判入正常監獄呢?

據勞改犯們說,原來大陸法官,很多都是糊糊塗塗,草菅人命,人家神經失常便當是裝傻,照判刑無誤,說來十分不人道。其實監獄對這些神經漢,並不想白白奉養他們,只是中國實行戶籍制度,判刑時指他們戶籍轉來獄方,若要放他們,除非原地政府當局接受,否則不想囚也得囚他們,於是只好棄之禁閉室,一日兩頓稀將,由得他們自生自成。所以一般傻佬,都在禁閉室待很久,但最長的紀錄,則由一個死不悔改,公然反對共產黨的犯人持有,紀錄為十一年。

禁閉生活還有一點值得提,便是我的腳給鐵鐐弄損,發現遲遲不結疤,原來是人進了這種壓抑環境,有時連免役系統也失靈。坐禁閉要出來,規定要通過審查,即是認錯。劉科長從開始已對我說,寫檢查就放人。我起初當然不低頭。後來每天黏一粒飯在牆上計算日子,黏了二十多粒飯,人已虛浮,渾渾沌沌的,實在數不下去,只好寫篇檢查,不提認罪服法,單表態度不合,也就給放了出來。

放出禁閉前一兩天,剛巧父母第一次到梅監探我,我從禁閉押去見他們,沮喪已極,自然對他們說在坐禁閉很慘。誰知幹部已做了他們工夫,我母親還說,對啊對啊,囑咐我要聽幹部話,激得我七孔生烟,再看他們給我只帶來兩本書,更加憤怒。

本來我轉來梅監,他們理應告訴雙親,但這手續沒做。我寫信給他們,起初幹部又要我用認罪來交換,所以拖了好幾個月,害得父母要在我到梅監半年後才能來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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