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整理:李金鳳
山靑依舊 ,民運仍留 十年無悔,鑄志春秋
劉山青出獄後,立即重投民運,馬不停蹄,刻下正整裝,準備前往歐美,進行人權演講,爭取國際支援中國民運,正視中國政治犯狀况。以下訪問,集中披露劉山青十年黑牢内幕;也旁及八十年代民運政治犯的獄中處境。本文以劉山青自述形式整理,三小時訪問沒有增刪,也不修飾,力求使劉氏的性情和監獄生活大概,接近原貌。劉山青在一九八一年十二月廿七日到廣州,探望何求家屬,被秘密拘捕,秘密審訊,所謂反革命宣傳煽動罪,判刑十年。據劉氏去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傍晚在香港舉行記者會表示,欽定律師聞判後緘然無語,法官受劉山青錚言:「你自己也經歷過文革的!」,竟然對庭落淚!
俄國詩人在革命前夜有詩云:
「在牢獄裏入睡的時候,你
大概會夢見天國的幻景。
但是,沒有比擁著絲綢
更使人感到驚恐和被遺棄的愁苦……」
古米廖夫:《幸福》
詩人在革命後,被蘇聯政府控以反革命陰謀活動而槍決。到一九八六年,經六十餘年寒暑,被宣佈無辜而平反!這詩人不是革命黨,却也預見了歷史的無情公正︰民運犯雖繫牢獄,而良心坦蕩,浩氣長存;而中南海或克里姆林宮擁絲綢之輩,却注定活在永恒的驚恐和遺棄中,萬劫不復。
八一年十二月——八三年中・・看守所時期
■ 廣州看留所。( 作者:施老二)
在看守所與人隔離,不見天日
從被捕到判刑之間,我有一年半時間被單獨囚禁在廣州黃華看守所。收押我的囚房,在看守所二樓。房裏面積很小,橫度比一張床稍寬,長度不足三米。在墻的一端,擱了一張木板在地上,就是床,也是全部擺設。在另一端,房門的右角,有一個蹲地活廁,活廁旁有一個小灶頭般大小的水池,梳洗沐浴,全靠這水池進行。囚房天花離地面很高,深約有五米,要擱起木板,整個人攀上去,才看到窗外。窗外邊也没有甚麼好看,是一條甬道,偶然有人來去;甬道的對面,大概是提堂室,總之不是犯人房。據知,這看守所已經改建,十年前情形已經無存。在看守所的日子很難過,熱天有蚊子咬,冬天則冷得像雪房。我只有一張棉被,全不管用。膳食很差。每日三餐,不外是稀飯、鹹菜頭,一星期有一兩片肉,完全不夠營養。看管人的態度惡劣,不過卻没有特別整我及虐待我。據黎沛成後來説,他在看守所的日子,看管的態度已經大有改善。
在這一年半裏,我完全接觸不到外面世界,不知外面發生甚麼事。没有人交談,没有書報(到了中期,才有《南方日報》),甚至連鏡子也没有。裏面也没有鐘,我完全失掉時間觀念。我甚至不知道每日三餐在甚麼鐘點送來。對文明人來説,没有時間觀念,真是慘事。我在墻上畫了一個日影,可是窗外的陽光不直照,太陽跑得很快,日光遷移的幅度很大,每日落在不同的位置,我根本無法判斷每日的時辰。白天還好,有自然光;一到晚上,只有一個三十火燈泡,天昏地暗,完全不能閱讀。每天就關在囚房,没有「放風」時間。
在最初九個月,差不多每天都受提訊,每次提訊歷時數小時。不過,卻没有連續十數小時的疲勞審訊。這段時間過得很艱難:不知外面世界、没有時間觀念、没有讀物,不熟悉他們的作風,不知道他們會怎樣對待我。日常生活也很艱苦:半年分一枝牙刷、三個月派一枝小號牙膏,一個月一塊小肥皂、一張一米大小的廁紙。無紙、無筆、無讀物。最初每日只給一杯水,到後來應要求才多給一杯。
這種艱難日子過了大概一年,提堂官才肯答應我的不斷要求,用我被捕時身上的一點錢,買了幾本書(馬恩著作《資本論》、《紅樓夢》和陀斯妥也夫斯基的《白痴》)也買了一點牛肉乾和奶粉。到了晚期,看管不知是否「皇恩大赦」,竟然主動來對我説,看守所有圖書館,可以借書。我便借了兩本,卻是政治八股,讀也多餘;另一本是散文集,雖然也是八股,尚有一兩篇有可讀性。
一年半後,我被轉送到梅州監獄。他們特別用一輛豐田汽車把我單獨載走。至於其他犯人,卻是十多人同坐一輛車送去的。看到沿途風景,令我很開心。一日車程後,抵達梅州監來到梅監不久,又到中秋了。
八三年中——八八年中:梅監時期
政治學習和承包制,累得要死
梅監的獄政科科長專門等候我到來,向我訓示:不要和別人來往!此外,又指定了一個勞改犯做我的「師傅」,實際上是對我特別監視,不得和犯人接觸。這意味着,梅監方面對我作了特殊處理。不過,一旦進了監獄,就是普通犯人,由監獄的向有制度管理,所以對我的特別監視就無法抓得緊。梅監的制度,理論上是按一般工人(制度)爲標準,如工作時間、勞工保障。我們在監獄裏上班,也和普通工人一樣,早上上班,晚上下班;工餘之後要搞甚麼政治學習,宣傳和吹牛會。星期天放假,可以看電視、下棋、打波,偶然還有電影看。
在梅監,犯人編配以一中隊爲一個單位,每中隊有百多人,自成一個工作車間。我被編入第四中隊,在機械車間工作。每支中隊囚在同一個監倉,監倉分樓上樓下,每層六個倉房。每間倉房住上十二、三名囚犯。倉房由勞改頭管理,就由他主持「政治學習」。
黃昏,犯人放工後,返回倉房。幹部每晚七時來點名;點名後,就要開始甚麼政治教育,東拉西扯。說來說去都是同一套,不外叫人認罪服法、爭取改造、向壞人鬥爭和匯報思想,監獄術語把後者稱爲「點灰」,即是告密。幹部講完後,就由勞改頭主持所謂的「小組討論」。這種「政治學習」每晚進行,非常惡劣,要强迫人表態。我通常拒絕發言,所以處境更壞。有時,整支中隊百多人要一起站在操場,聽幹部講話。這也是政治學習。幹部一講就講上個把鐘,講完之後是「開會」,一直搞到晚上八九點。晚上本來是給人休息的,實際上每晚卻給了這伙人吹牛。
我和其他犯人同囚一起的日子,每天的時間大致是這樣度過:天一亮起床,大伙便打衝鋒,在十數分鐘内完成漱口洗臉。遲到而被發現,就會給人整的。當然,你可以早些起床,不會有人不准的!不過大家累得要死,不會有人這樣做。飯隊把早飯送到樓下,由我們倉房小組輪更開飯。吃飯時間也很緊逼,須在十多二十分鐘內完成。到七時左右,大伙便集隊,操出伙房,一直操到工作間。我已經說過,囚犯被組成中隊來管理。每中隊成一大倉房,兩層;上下各有六小倉。每小倉住十二人,上下搭成兩排木板爲床,各睡六人。中隊裏有獨立的休息間和空地,假日就在此耍樂。各中隊互相緊貼,奏合成大監房(伙房)。
工作間在伙房外的另一幢建築物。我們一支是機械車間。到了中午十二時,午飯時間,我們又操回小倉内,吃飯和午睡。二時,大伙又操出去工作,五時許下班,結束一天工作。從五點許到七時,幹部來點名之前,大約有個半小時清靜時間。在這段時間内,除了洗澡、吃飯,人們可以下棋等。我通常利用午睡小休和黃昏的這段時光讀書報,爭取文化自修。然後又是「政治學習」,往往搞到八、九時許。十時關燈,是睡眠時間。不過,這只是我到梅監初期的作息時間表。
從八五年開始,監獄也搞起承包制來,以一中隊爲承包單位,超產有鼓勵獎金,由幹部和犯人攤分。幹部佔四成,餘者由百多犯人按表現分。這一來就慘了!幹部由於有利可圖,便强迫犯人不停日夜加班開工,連吃飯時間也壓縮掉!本來,工作分日夜兩更制,七時到五時一更、五時許到午夜十二時一更,上下倉犯人每星期輪替轉更。承包制後,日更往往要加班到九時,夜更則加班到天亮,變成了二十四小時不停開工。這種做法非常不對!
有了承包制,犯人每月可以多得二十多元獎金。我由於堅持不認罪,甚麼都倒霉,只給多評幾元。(我出獄之時,積攢了一大筆伙食費,但我没有拿走,因爲我不需要這些錢)我們的機械間,是生產汽車後軸。據我估計,由於生產質素不高,生產品應是用來内銷,無資格出口。在梅監,除了機械生產,還有農業、木工。基本上,梅監自成一個工業生產綫,各工序由不同中隊擔任,連鑄造、鍛鐵也有車間,譬如溶爐車間、打鐵車間。打鐵後,就送到我們的車間再加工。
關黑房和戴腳鐐,慘無人道
■梅州監獄禁閉室。(作者:施老二)
同倉内,絕大部分是流氓刑事犯。只有小量政治犯,但屬於拿着槍桿子跑上山做小皇帝那種;譬如一個民兵,就是這樣企圖拿槍去搞「武裝起義」。也有一些,糾集一伙人企圖用手榴彈炸共產黨人;更有的是做國民黨特務。總言之,政治意識和文化水平很低。在梅監,像我這種性質的政治犯,可説是絕無僅有。
幹部從囚犯間挑出勞改頭,專門管理倉内犯人和點灰,與一般囚犯的關係很壞,而囚犯也巴結勞改頭,兩相好辦事。我和他們所有人的關係都壞,因我堅持不認罪,而他們也説我極端反動,比蔣介石更反動。我很倒霉,甚麼壞事都會算上我一份。一般而言,犯人間會有小爭執,我若碰上這種事情,錯方必定屬我,而且也必定受重罰。他們知道幹部不喜歡我,常整我,便也常找碴子惹我:無緣無故地跟着我,作出彷彿我要逃跑的聲勢;用言詞挑撥來激我。我如有反應,就抓住把柄懲罰我。
我没打算向他們進行思想教育。他們是這麼一伙流氓,没文化没意識,各不同道。我是常受懲罰的一個,有兩次被關黑房(禁閉室),也不止一次罰戴腳鐐。其中一次戴腳鐐的前因後果是這樣:我在車間工作,有一個人推着載鐵料的小車經過我身傍,突然飛脚把我的橙子踢倒,我便和他吵起來。爭吵間,我拿起杯子用水撥他,他便把我抓去見幹部投訴。於是便被罰戴腳鐐,足有二十多天。平常,一般犯人只戴三、四天,我總要比他人罰得長,最少也七、八天,最長差不多近月。每次戴腳鐐,都要自我檢查思想,直至幹部滿意才解除。我没辦法,堅持久了,也要承認小犯錯,寫思想檢查文章。幹部常不滿意我的檢查報告,擲回重寫。
腳鐐有輕有重,我總是戴最重的,有十多磅,用三環串起,只半米多長,走路極難。戴上腳鐐後,還要強迫每日和囚犯一起操到車間。那一次我不服,幹部就强行拖我到操場。我跌倒爬起,唯有自己行到車間。到了車間,不用工作,但要僵坐着示衆。
關在黑房更糟糕。裏面只有約一米多乘二米多的狹長空間,没有窗。黑房有兩重門,在齊人高處開有鐵枝小窗,近腳踝位是送飯食的小活口。房内很昏暗,只一盞三十火燈。除了木板作床、蹲廁和水池,甚麼都没有。每次我被關黑房都戴腳鐐,甚麼也不能做,甚麼閱讀也没有,日夜二十四小時不見人來。黑房是個單層平房,天花頂有一個小孔眼,人們來來去去,進行監視。靠這孔眼透進來的光綫,還可以分辨日夜,但日子則模糊,數着數着,人就渾渾沌沌,胡亂數錯。我把飯粒捺上墻,一天一顆,但數着數着,再不知道今天有没有把飯捺上。
無論如何,我勉强做運動來打發時間,可到晚上就慘了,只等蚊子來咬。我兩次關黑房都在冬天,裏面没有蚊帳,但蚊子仍多得很,同時卻冷得像冰箱。一張薄被絕不夠,而且天花頂還漏水!
第一次關黑房,是我初到梅監時候。梅監每年有一次「年終總結」,總結整年每天進行的政治學習,是大陣仗事。每人都要寫報告,對認罪服法、思想改造、勞動態度和勞動改造等各項作出交代,屬於思想箝制的方法,規定每人要寫報告表態。
第一年,我不肯寫,事件可鬧大了。由於我的情況特殊,幹部更不肯就此罷休,但又不能打我,便天天來找談話,嘮嘮叨叨。我不理睬他。
認罪反口受隔離,無愧良心
■ 劉山青在酒店和父親會合。還未出境,劉父仍是憂心
此外,每晚又被勞改頭和小組討論圍攻,我還是執意不理。搞了一個月,我終於發火,寫了報告,説我是無罪的,你們的法官亂判刑,才是有罪!幹部一讀也發了火,把我關入黑房。在黑房關了十多天,我强拗不下,唯有寫悔改,説自己不對,應該聽幹部説話等等。但我還是没承認犯了反革命罪。寫了悔改書,才出黑房。
第二次關黑房,是我托父母把起訴書偷帶回香港。這次關了個多月,由於轉送到懷集監獄,才結束黑房的日子。否則,這次不知到多久才放出。在這個月裏,是艱難中最艱難的時期。就我所知,利用犯人毆打其他囚犯,已比文革時期少。社會日趨文明進步,監獄風氣也追隨大勢,較少有毆打情形。但人打人還是有的,但没有人會打我。肉體凌虐是没有,但精神凌虐卻有。以我來説,待遇總比別人差,受歧視、監視,則是很不合理的精神虐待。在梅監,我可以閱讀書報。在整個中隊,只我一個仍然每天孜孜不倦汲取文化。倉房裏只有一支光管,約四十火。光綫暗澹,閱讀很難,我多是利用午飯小休、黃昏、臨睡前和休息日來讀書。休息日,我不打球,不下棋,全部時間讀書。不過,利用小休和黃昏讀書,只是行承包制以前的事,往後根本没時間,不可能。
在梅監,拒不認罪的,只我一人。在長期監禁下,漸漸就出現了無可免的懷疑情緒,覺得當每個人都認罪,自己堅持又如何。再者,入了獄,幹部會常常勸你認罪,説認罪可以減刑甚麼的。説得多漸漸就把人説得鬆散下來,我對生存抱有幻想,一時意志軟弱,就認了罪。
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一年後,我出於對自己良心的忠誠,反口推翻了認罪。一般認罪悔過,爭取減刑,除了承認錯誤,還要有表現,寫壁報對共產黨領導歌功頌德。此外,還要點灰,揭發他人,總之是搏表現,「將功贖罪」。我的認罪只寫了短短二百來字,要求政府寬大處理減刑云云。没多廢話,不歌功頌德,也没有點灰和作出交易。幹部對一紙認罪書覺得不滿足,也認爲我無表現。但我没有、也不會做出更多。
一年後,我看出既然不減刑,而我也受良心譴責,便改口推翻了這份認罪書。在這年裏,我的生活情況有顯著放鬆。監獄方面准許我收聽家人帶來的短波錄音收音機,我每天聽BBC和美國之音;如果天空晴朗,甚至可以接收荷蘭廣播。聽了兩個多月,因我反口不認罪,被没收了。父母帶給我小型計算機零件板,一度也容許我留。我出獄那天提着棕色的公文喼,就是父母那時送來,裝零件板。
我不再是特殊被整被擠的份子,相反,對我的管制比一般囚犯更鬆寬,不上班也可以,也没有人再恣意挑釁,和幹部吵嘴也不罰戴腳鐐。我反口不認罪後,監獄對我作出空前嚴厲的特殊處理。在十年獄中,在梅監這最後一年半,最爲艱難。幹部特別召開了囚犯全體大會,在會上宣佈對我的特別處理:(一)任何人不准和我交談;(二)派一個人整天二十四小時「照顧」我,吃飯如廁睡覺都一起;(三)與衆人隔離。
從那時始,獄方勝出一個空倉,把我調去,只有我和那「照顧」我的犯人。實際上,就開始了對我的單獨禁錮。看管我的犯人,權力比中隊幹部大,越過中隊權力範疇,直接向獄政科科長負責。我單獨囚禁在樓上一倉,不准下樓,不准工作。這種特別處理震動了整個監獄,因爲前所未有。
四中隊的幹部非常憤慨,因爲這項措施妨礙他發財。爲我特空出一倉,即意味他的中隊少了一倉勞力軍;而撥出一個犯人監視我、不准我工作,也等於再少兩個人力。從他的角度,是白養了我們。共黨幹部對他們一路人當然最優待,每每挑出他們做勞改頭。看管我的,也是共產黨人,原職消防員,强姦了一個七歲女孩,被判梅監四年。他做了我的勞改頭,居然獲得減刑一年。强姦七歲女孩的人,神智大概有些不正常,至少是心理有問題。我看不起這種人,不屑和他交談,而他也經常整我,譬如經常没由來地大叫一聲,把你嚇得半死。長期被迫和精神不正常的人一起生活,還要被他看管,自有我的尷尬和一番感受,十分不人道。在這年半裏,我仍不懈地讀書自修。
第二次關黑房,就在這段日子的晚期發生,前面已交代過來龍去脈。關黑房的日子,因轉送懷集監獄而中斷。我是被秘密送走的,連中隊幹部也無權知道我的去向。
政治犯集中地,監獄中的監獄
一大清早,科長親自來把我的東西收拾成幾小包,和我一起送走。後來發現,許多日用品和書籍在匆忙中掉失了,不知他弄到哪裡去,我也只能聽之任之。從梅州上路,先下廣州,過了一天車程。在廣州監獄禁閉室寄存了一夜。第二天,出發往懷集。
八八年中——九一年十二月:懷監時期
■反思專管中除平面圖(作者:無名)
我在懷監被編入「反思專管中隊」;它是監獄中的監獄,遠離普通犯人伙房,完全獨立,自成一角,專門囚禁民主運動的政治犯。這小監獄特殊為我們而建。王希哲早就關在懷監(大伙房),在機械車間。小監獄建造期間,常跑去工地玩,對結構很熟悉。何求囚懷監分場,做木工。勞改局直接主持這宗建築。最初設計,牢房非常狹小,比禁閉室小。到差不多建成,發現不合規格,便搗爛重建。他們也恐怕規格太離譜將來被出獄犯人揭露而受責難,所以要改建,放寬面積規格。王希哲從一開始就目睹建造過程,知道它怎麼建建拆拆。我們估計,這是專門針對我們,旨在把廣東省民運分子集中囚禁處理。譬如,我應是直屬勞改局管轄的特殊犯人,只是寄存梅監,等特殊監獄落成。只不過,監獄一建經年,到八八年間才完工入伙。
監獄新簇簇,我們是第一批犯人。小監獄共有十戶隔離牢房,五戶一行,兩相對望;一戶一人,全部可囚十個。監獄外圍有兩人高的圍牆對鎖。圍墻只有一個出口;出口是二層的辦公樓,供專管我們的幹司辦公。隔離牢房是單層的,內部分三部份:牢房(二米乘三米面積)、連接它的天井(面積相若,上面架了鐵支);小菜地,小菜地也有圍牆,使犯人放風時不能互見。通往小菜地的門永遠關閉,須由管理能啓才能出來放風。牢房起天井的門倒沒上鎖,可以隨意進出。蹲廁和水池設在天井,供漱口沐浴。牢房兩端有窗;要是雙方攀望,看得通透,能見通道對面牢房裡對方的樣子。有床、枱櫈;書報、紙筆間光綫足夠,晚上仍是那三十火燈泡。後來我弄到一盞百火燈,光線好多了。除電燈頭,窗子有玻璃;在這種孤獨環境,犯人要是自殺,沒人能夠阻擋,死了也不會很快發現,因看管不常巡邏。這裡先後關了我、王希哲、何求、羅海星、黎沛成、李龍慶和鄭酋午。鄭酋午是海南島人,約在八六年,被控搞反革命團體和反革命組織兩罪,判刑十四年。按推算,他還有六、七年坐牢日子,比王希哲遠久。據鄭酋午自己說,他在海南島搞的組織,有五、六百人。這是他的說法,我無從得知真假。
王希哲在八一年被捕,也被判十四年,尚有三年刑滿。何求在九個月前已滿刑出獄。羅海星去年已經釋放。黎沛成和李龍慶分別還有四年及兩年半刑期,他們兩人意志消沉,不讀書,不做體操,精神和情緒狀態很頹唐,恐怕他們很難支持到刑滿的日子。這三人因八九民運被捕,是第二批進來者。何求在刑滿出獄之前,已顯得消沉,讀書報也不及我和王希哲用功。他出獄已經九個月,却沒一點消息,大概已是心灰意冷。王希哲的身體很壞,精神狀態更差,情緒很不穩定。譬如,在我出獄前數月,幹部把我們暫時調離十天,以把牢房再改建,裝上秘密監視器。過去,是靠幹部巡邏,但老幹部懶散,便從北京搞來這種裝置。我懷疑這是特殊處理,全國民運人士的牢房都會搞這種裝置。裝置關在墻角,手掌般大,茶色玻璃。調返牢房兩天,我把它拆開看,發現有一個鏡頭、竊德器和喇叭。我們剛回去,幹部就全日大開喇叭,放譚詠麟等流行曲,吵得要命,簡直是精神虐待!但我不怕,估計他們主觀上不是為了精神虐待,應該不會維持很久。王希哲則不同,瘋癲般大叫大喊:「我受不了!要發瘋了!」精神狀態很差。此外,他常會反譏幹部,又時生埋怨,說為什麼不減刑?為什麼這樣虐待我們!久而久之,音樂的聲量調低了,播放時間也縮短。王的精神情緒差,可能因他刑期最長,同時,同期被捕的何求已經出獄,而我也快將刑滿,朋友相繼出獄,他感到孤單。
■ 懷集隔離監獄牢房天井。(作者:施老二)
王希哲和我,分別進行過絕食鬥爭。王希哲絕食過兩次。第一次是這樣。我們因放到這小監獄初期,沒有發還書報。何求在一個月後才獲發還,我遲些;王希哲過了半年還沒有,便很生氣。他於是絕食,過了三天成功結束。
另一次,他拿瓜抛到圍牆,給在外邊開地的犯人吃,被發現了,監獄長下令坐三個月禁閉。對我們所謂坐禁閉,不會抓去黑房,因為抓出去在路上會碰到普通犯人,觝觸隔離囚禁的原則。所以,對我們的處理,是把牢房内的書報被褥統統拿掉,取消放風。
據王希哲解釋,他不是因擲瓜而受罰,而是語言得罪了監獄政委員,遭受報復。他不滿處理,宣佈絕食鬥爭。單獨絕食了四、五天便失敗。他說,是被人強迫進食。不過這是他的解釋沒人能夠作證。
我也有過一次絕食。因為種花,我用盆子盛大小便作肥料,根本不用厠所。許多老鼠從蹲廁跑上來,我氣極了,索性堵塞了它。幹部看見很生氣,我不理睬他。他對我坐禁閉,我不服,便絕食。絕食了三天,我挨不過來,自己結束了。
每天,囚犯有兩三小時放風時間,但不會同時放風。隔離囚禁的用意,是在任何時間任何情形,都不容許犯人有碰上的機會。最初,我們都是同時放風的。我們把字條放在瓶裡,一出菜地,常把瓶子擲給對方互通消息。王希哲和何求冒冒失失,抛得不亦樂乎,把瓶子抛出了圍牆,差點碰着幹部的頭。這麼,他們被拿住了。此後,他們把我們分批放風,在斜角兩端,交叉進行。隔得遠,斷絕了擲瓶的可能性。利用來抛掷的瓶子多是藥瓶。
不能擲瓶,我們改用大聲叫喊交談。最初,我們只敢趁放風時間小聲交談,漸漸膽大,爬上牢房的窗,大聲和對面說話。牢房間的圍牆不高,攀着上格窗,我可以看到王希哲,他也看到我。通訊方法,主要就靠這樣。幹部漸漸也不管我們。對他們來說,調來這裡最倒霉。我們不准工作,他們就沒撈油水機會。我們是特殊犯人,不能打。他們人員少,要不停輪更工作,怨氣通天,所以索性「罷工」了。本來,應該檢查我們看的書報,他們敷衍就算;應該巡邏,漸漸也懶得理。再者,這是個新設的特殊監獄,他們不知怎樣管理才對;所以,當一切上了軌道,就不大理會我們。我們喊什麽都沒人管,大叫打倒李鵬、鄧小平該死也可以!
民運政治犯討論「六四」,幹部認同
八九民運期間,每晚吃過飯,我、王希哲、何求、鄭午便齊齊攀上窗,大聲開討論會分析形勢。從一開始,我們通過人民日報,立即就察覺形勢異常。王希哲說,這年四五,肯定出事,會爆發運動。我不同意他,認為不會在四五,而是在五四。因為,從年初開始,人民日報已經天天報道學者的討論,我分析他們想催谷在五四爆發運動。我有訂英文中國日報,便把人民日報沒刊載的消息告訴他們。當時英文中國日報有冰心等人簽名要求釋放政治犯的消息。我說:「冰心媽媽沒有忘記我們這班孩子!」王希哲聽了也笑。
到民運爆發,我們便討論運動的策略。我們一致肯定這是一場民主運動,只是大家的估計和判斷不同。王希哲和何求老是強調這是愛國運動,我則不同意。我說:「學生如何愛國?他們如果眞是愛國主義者,就會置國家利益於所有利害之上,不會搞得整個國家都垮台。」
那時,我們每晚討論個多小時,直到天黑才罷休;大概比你們香港的討論還要多!六四前幾天,新聞消息一度沉寂。王希哲和何求估計運動勝利,他們說:「共產黨還搞得出什麼花樣嗎?」我反駁:「流血之前必然會有一段靜寂。」
王希哲便用粗話罵我!搞過政治的都知道,對不同意見,常常會用粗話駡。我不管他,仍要說:「兩軍對壘,還未發生會戰,根本不能決定勝負。譬如拿破崙戰史裡,滑鐵盧的重要性,就在於它是一次總會戰。」又說:「學生一輪衝鋒撲出,政府基本還未作過反應,未有反撲。如兩隻手掌,要拍起來才算數,我認為:(一)會進行流血鎮壓;(二)因為趙紫陽去勸說學生,已是最後一步。學生當時如果接受趙的勸說,就會令他在黨內威信大增,有可能上台,可能會出現戈爾巴喬夫式的讓步。趙的一番講話很精彩,可是學生不聽,趙被迫下台,學生只剩死路一條;(三)歷史上從沒有不流血的革命。解放後的中國,這是第一次大型羣衆運動,不可能一次就勝利。」
鄭酋午也有參與討論,但水平不高,還有點右傾,我們不怎麼理會他的意見。懷監時期,已不用做什麼政治教育。一來我們七嘴八舌,幹部說不過我們,此外他們亦無心看管。六四之後,倒有過一次教育。官方攝製了六四錄像帶,在全監獄播放。我們被個別領到幹部辦公室去看。有坦克車、放火、打死人、擲石頭的場面。我一看,笑死了!表現出來很正面呀!我才是第一次看見六四的火鬧場面!看完錄像帶,幹部也不敢叫我們表態!我邊看邊喝采,說打倒共產黨好極了,他們也不敢說什麼。幹部也很反對六四鎮壓殺人。我對他們說:「毛澤東時代殺人比李鵬更多啦!」他們說:「和平時代不同,不該殺人!」那段時期,我們有我們討論,他們也嘰呱大吵,在辦公室裡大聲討論。何求的位置最近他們,聽得很清清楚楚。我這邊聽不問,只聽到機呱叫。即使在六四後,監獄管理也沒收緊。
建這所監獄的原意,是不想搞肉體和特殊的虐待,怕傳到聯合國引起反應。但當然,單獨禁錮本身就不人道,極不人道!所以,我會認為,我出獄後說些什麼,我們做些什麽,也不會給王希哲等人加添困難。整整十年,父母探望過我八次。第一次,是我關在廣州看守所的後期,判刑之後。接着,大概半年見一次。據規定,只能見半小時,他們因事忙而少來探望,沒其他原因。
通信方面,梅監規定,凡犯人迪信都要大談改造。我不肯,只談家事。他們便不寄出。大部份信都寄不出,一年只一兩封,被媽媽怨我不寫信。他們的信能入,我的信不能出。久而久之,我索性不寫,反正寫了也被扣。梅監的通信極差;到了懷集,改善多了。因懷監專對付我們,有一套制度;有制度,通信順暢多了,基本每月都能發出一信,收回一信。信件内容當然受檢查,但不再強迫我寫改造。
在刑滿前幾個月吧,獄政科科長來,說已替我辦理出境手續。過了些時日,他說上面把事退了下來,說還要看表現,否則「留場就業」。之後,政委和科長又來過幾次,說你能否出獄、出境、視乎你的改造態度。至冬節(十二月廿二日)前後,還是這番話。我繼續堅持自己無罪。我已忘了刑滿的準確日期,他們不肯告訴我,也不肯說幾時出獄。至廿四日吧,他們最後一次來,態度有變,我就知道很快能出獄。不過,還是沒人告訴我出獄日期。
廿五日下午,獄政科數人來宣讀釋放證明書。由於宣讀中沒有「剝奪政治權利三年」一條,我便詢問。他們說,已替你在肇慶法院取銷了這一條,否則你不能出境。
廿六日上午,他們用我的錢,包了一輛車。我獨自一人被載到大路,登上一輛被安排等候的公車,和普通乘客一起,在傍晚到了廣州。我立即到紅棉大酒店,和父母會合。
後記
在一九八一年三月,香港人吳仲賢接觸中國民運人士,在北京被捕。他以「詐降」方式換取釋放。一年後,吳在本刊撰文表示,「一位好友不相信自己名列『黑名單』。。。
。。在八一年貿然北上.. ...至今音訊全無」(百姓八二年三月一日;另見同年二月十八日報道)。
十年來,不少人揣測,劉山青北上前,有否受過吳君勸諭警告?劉對吳的「詐降」,會有何評價?此外,也有人耳語,說劉是托派,而不必營救。
劉山靑在這次訪問結束前,解答了上述疑團。他說,八一年底上廣州,出發前沒有通知任何人,也沒徵詢過其他人意見。在他記憶中,出發前未找過吳仲賢談話,也沒受過吳的勸諭警告。
至於「黑名單」的事,他說以前或有聽聞,但年月已久,已記不清楚。而對於吳仲賢的抉擇與他不同;劉山靑說,吳當時的狀態與他不同。吳當時實際上已相當沉寂,很少參與民主運動,「既然大家的狀態不同,就很可理解了。」
至於是否托派,劉山青表示,托派是一種思想體系,脈成馬列主義。而非一種派系。如果要問到,他會承認自己是托派思想的成員。
劉山靑總結八一年底之行。現在回顧,他認為當時是作出了錯誤判斷,冒進行動,是錯誤行為。要是在今天,就不會冒失前往。他解釋,若今天是八九民運蠭起時期,他同樣會毅然北上;但現在是鎮壓之後,前去只是無謂犧牲。而無論如何,對於過去十年獄中的堅持,劉山青斬釘截鐵,只簡短一句:「堅持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