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八八年至九一年
最後的征程-----懷集監獄
中秋過後,星期日大清早,劉科長便秘密带我上路,神秘得連中隊幹部也不知我去向,這趟手鐐也免了,路上我雖然餐餐請劉科長到酒家大吃大喝,他也不透露去向。起初我還心存幻想,以為判決書發表後,外面吵得厲害,共產黨悄悄帶我去深圳放我了事。在廣州監獄歇一夜時,劉科長還不說,第二天再趕路去懷集監獄時,他才透露目的地,我這一廂情願的幻想又破滅了。
未到懷集,劉科長已嚇我,說不認罪到那邊行不通之類,我說不怕不怕,梅監還不怕,幹甚麼怕懷集。但到了懷集,一看環境,竟然将然得有點慌張。
原來我到的,不是尋常監獄,一看便知是新建的特殊單獨囚禁監獄,一條通道兩邊四個單獨囚禁平房的門,灰水掃得慘白,嚇人得像醫院停屍間,加上這懷集位於窮山惡水,四周肅殺,氣氛更是恐布。原來這裏雖是位於懷集監獄內,是監獄中的監獄,但行政上直屬勞改局管,懷集監獄的獄長王政委和狱政科王科長都是代管性質,其他副獄長則根本對這特殊獄無權過問,而這裏的幹部亦屬勞改局。
初到這裏,幹部裝神弄鬼,橫蠻得很,總是愛理不理。住的地方是一房一天井,還有一個放風用的庭院,泥地的。每日生活是三餐劣伙食,這是因為懷集承包制搞得不好,菜又難種,有時每日三餐都是蘿蔔,清苦之極。書本之類給獄方扣起,過一段時間才發還部分,報紙先是沒有,每日望窗外的天打卦,空虚得很,加上獄卒又不時出言諸多恐嚇,更覺恍惚。
有次看醫生經過值班室,看見王希哲的名字,知他也在這裏。過了幾天,幹部給我出私家庭院放風,我聽見其他閘門開關聲音,曉得還有其他單獨囚犯,獄卒通常返回值班地方,隔些時間才出來看看。最初大家不敢亂來,先叫幾聲,王希哲他們也回了聲,便肯定其他難友存在。
放風後回倉房,那時已知道幹部一兩小時才出來看我們一次,於是便對窗放聲叫對面,問他名字來歷,王希哲回答時,聲線頗為沮喪和缺乏信心,跟過去我認識的王希哲不同,所以我憑聲音認不出來。對我的問題他不正面回覆,追問下才認搞民主運動。我問他認不認識王希哲,他說他便是。我高興到不得了,連忙大叫我是劉山青,蒙難相認,雖然暫時只聽其聲,不見其人,他跟我也一樣大為高興。但這時大家未摸熟環境,還不敢放肆,所以不敢長談。
這樣跟王希哲隔窗隔外牆談過十次八次話後(我們稱之為「打電話」),開始聯絡其他兩個。何求應該知道我和王希哲的存在和交談,只是他要我們主動後才答腔。後來又聯絡最後的囚犯鄭暂午。
鄭暂午是海南島人,個子不高,好像是在華南師範唸美學的,畢業後返海南島教書,據他說在那裏發展一個全島的地下組織,黨員有二千人,對此我很懷疑,綱領主要是爭取全國股份制,即將全國財產,以平均分配方式,用股份發給人民。雖然他說贊成公有制,但我想他是右傾的。後來活動給共產黨知道,拘捕了幾個人,以反革命組織罪判刑十四年。
我跟王希哲不但「打電話」,後來還打「傳真電話」。原來在倉房有兩個窗,下面的窗是給庭院的牆阻隔,上面的窗卻高過庭院圍牆,可以看見對倉上面的窗,於是,我們便爬上上面的窗,隔窗相會,看見對方,很是高興。後來又叫何求相會,叫了多次他還沒有動靜,終於王希哲對他說,爬上來,劉山青想見見你,於是大家又在獄中見面了。
後來王希哲又發明了一個辦法,用文字互通消息,便是將字條放入藥瓶,擲到接收者的庭院。有次值班幹事莫森要放風時,何求不醒目,一個藥瓶擲入王希哲庭院,差點打中他的頭,莫森大怒,提了何求,搜獲過去通訊字條,罰他坐禁閉。這禁閉是在我們原倉坐,不准放風便是。何求卻硬得可愛,誓不寫檢查認錯,跟共產黨死頂,令幹部也下不了台,罰了他半年才放他,真是硬得有種。
這時的王希哲,已是滿頭白髮,身體差了,人只消瘦一點,有心臟病,鼻常有敏感問題,牙齒也掉了不少。據他說,審訊他時期,他對檢察院提出的控訴,逐一駁斥,辯得控方啞口無言。休庭時王希哲還以為自己贏了,可以獲釋,誰知復庭後一判便是十四年,完全出乎他原先的意料。王希哲從看守所一送便到懷集監獄,最初也像我般與普通犯人混在一起做過打鐵工,也看過大門口。
在看守所時期,王希哲說跟王一飛碰過頭,王一飛在文革時期,跟王希哲一起搞,八一年公安捉了何求跟王希哲後,他好打不平十分不忿,便印發傳單,因而被捕,監禁一年後給釋放了。
何求則在聆訊初時不合作,後來幹部對他說,我這也是公事公辦,沒有辦法。他心中一軟,才願意選擇性的提供材料,認為可說便說,不可說便不說,跟我態度不同,我是不可說的固然不說,可說的也不說。法庭的事他沒說,我想是硬頂,最後判了十年。他最初是入了懷集監獄分場,做油漆木工。何求在看守所時不像我學馬克思般踱步,整天坐着,結果生了痔瘡。他身體變得孱弱了很多,在看守所暈過幾次,有一次還要送院急救,由兩個醫生會診才撿回性命。
何求跟王希哲一樣,家中環境很困難。何求有一個女兒,太太要照顧她,還要拿點錢給何求,因為牙膏香梘之類的日用品,在獄中都要自己花錢買的,所以很吃緊。去年四月何求出獄後,聽說病了一場,不想返原來工廠做,想去賣鴨蛋。王希哲的太太則要照顧兒子,每月還要拿點錢給王希哲,拉上補下,有時不夠便要老爹補貼。李一哲大字報時期,王希哲自己固然受迫害,太太也受迫害,連姨仔也受牽連,給迫害到發瘋而死,可說家破人亡。王希哲說,大陸很多人搞運動有顧忌,便是一旦入獄,家中沒有着落。回來香港後,我才知道民運時期港人捐了很多錢支援民運,我想對於像王希哲等還在獄中的民運戰士,有關團體應想辦法,周濟他們的家庭和支持他們在獄中的基本開支。
談到看守我們的幹部,較高級的有三個:指導員、管教幹部和主任,下面有四個值班小組,每組二人,然後每日三班由這四組輪流看守。
那指導員叫高元第,是個愛撒謊、不認賬的壞傢伙。王希哲要求他換光點的燈泡看書,
他風涼的說太光對眼睛不好呀。我的錢也歸他管,這可是他最喜歡的工作,因為他一有機會替我買東西便「打斧頭」,因此常鼓勵我多買東西,可得多點機會措油。後來因為賬目實在不清,才由王政委下令改由管教幹事黃泉海代管。這黄泉海不是不貪,不過沒有高元第那麼無賴,最多是叫我買啤酒,一箱一箱的買,我雖不是特別喜歡飲啤酒,為應酬他也只好順順意。這黄泉海装出來的樣子是要嚇人的,亂罵人,好像不可一世,不講理。我跟王希哲談話時,給他改了個黃老虎的軍渾號,他也知道了,看得出心中高興做了老虎,他只不知,我心中這老虎,是「王老虎搶親」的王老虎,不是他心中的威猛老虎。
說起老虎,還有一個小笑話,後來有次高元第叫我剪去庭院中的野草,我說不可剪,等我閒來欣賞,他說要剪要剪,否則這野草長了會藏老虎。我譏諷的說,懷集無老虎,馬騮稱大王。後來說給王希哲聽,樂得他大聲叫好。
一九八九年民運期間,我在獄中同樣是帶着興奮、緊張、冷靜和悲質的情緒度過。到了這時,通過隔日送到訂閱的《人民日報》、《南方日報》、上海《文匯報》、英文版中國日報和另外一些地區性報紙,基本上我和王希哲等已可以掌握時代的脈搏(王希哲和何求則訂閱《人民日報》《南方日報》、及《羊城晚報》)。
早在學生運動爆發前,我和王希哲都有同樣的政治直覺,認為今年會出事。這是因為就算單靠官方刊物,我們已看見中國社會的危機:官倒猖獗而貪污盛行,通漲驚人而老百姓受苦,失業率高而盲流成潮,不滿的情緒早已醞釀伺機爆發。我特別留意到,在學生運動出現前,《人民日報》的表現很奇怪,它找高級知識分子談五四運動,並不是強調一向監的濫調,即五四運動是學生的愛國運動,相反地,卻突出民主與科學這兩個德先生與賽先生,突出學生動員和鬥爭。這種在我看來是有系統的宣傳五四是學生鬥爭,是爭取民主與科學,當時我已認為是在替學生製造與論,不是無緣無故的。
事實上,我不認為八九民運是純粹自發的,就學生參加運動這點,他們當然純粹是自發的,但在創造運動的條件方面,還有知識分子的刻意鼓動及上層的分歧。
無論如何,當時我的判斷,是學生會在五四搞事。王希哲則估計是四五發動。我猜五四,主要是看見《人民日報》高級知識分子宣傳五四的部署。王希哲猜是四五,是因為他估計學生會藉天安門事件周年而發難。不論誰的估計正確,重要的是我們真的看出學生發難迫在眉睫。四月十五日胡耀邦逝世,學生開始蠢動,驚天動地的八九民運開始後,我和王希哲他們日後等除了留心報紙所有有關報導,努力沉思分析外,還熱烈投入討論。討論的方法,仍然是「打電話」,隔窗談,但這時在運動衝擊下,放膽得多,不像過去般偷偷摸摸,而是肆無忌慣,大聲討論,也不理幹部是否在外監視。初時幹部還有進行恐嚇,要我們收聲,我們卻豁了出去,置之不理,這些幹部也就算了。所以這段期間,我跟王希哲是每天都熱烈討論分析交換意見或辯論,何求和鄭暂午也有參與,不過較少發表意見。
學生藉悼念胡耀邦上街,我馬上判斷出,這是藉胡耀邦發難,不滿情緒開始以社會運動方式爆發了,趙紫陽在這段敏感時間,還去訪問北韓,我判斷是趙紫陽有意卸開學運責任,待他回來應更容易處理。無獨有偶,他在四月二十三日去平壤那天,北京大學刚巧決定無限期罷課。關於北京民運的反響,首先是在內陸城市如西安等搞得最烈,我也有一點視察,認為這是因為在改革開放中,內陸城市利益最小,民眾不滿固然大,做官的也有怨言,當時我記得有些省長甚至公開在地方報章上說他無權,權在中央之類。
關於王丹、吾爾開希與李鵬對話,我認為學生發言不應搞那麼多小動作,應該藉此機會,提出根本性問題,提出多黨制問題。不過,事實上當時學生是沒有這個政治成熟性。
對上層分歧方面,我和王希哲有不同看法。當時他認為是鄧小平有意讓給趙紫陽來搞,看他怎樣搞,搞不好才出來收拾。我則認為政治上這是沒有可能的,權力怎樣也不會放給別人,趙、鄧之間,根本上已存在分歧,而且在內部正進行激烈的鬥爭,在五四之前,基本上我認為趙派是佔了優勢。
到了五四前後,王希哲支持當時學生的做法,要求對話,我則笑他,現在共產黨已不想對話了,還對甚麼話。在五月三日,袁木拒絕與學生對話,公開說北京高校聯會為非法組織,指責學生背後有「黑手」。這時,運動陷於膠着狀態,王希哲認為不要再在五四搞遊行,我的意見則是搞,怎樣大不了也遊行了才收科。後來學生真的遊行,還指出「擁護共產黨」的大標語,我知道了五竅出烟,說如果這時共產黨做一點讓步,則威望大增,欺騙性更厲害,但王希哲卻認為,這「擁護共產黨」的口號端的是好,運動的領導很成熟,不會是學生提出。他這種看法,其實是繼承文革時期紅衛兵運動「打着紅旗反紅旗」的傳統,當時你是革命造反派,我也是革命造反派,反來反去,都是拿着毛澤東思想作為旗幟,結果這紅旗不但沒反,而且給打着紅旗的所謂反越反越紅,直到今天,我還認為文革這打着紅旗的一群,轉來轉去,幾乎無人可以走得出毛澤東思想的五指山,給毛澤東思想敗壞殆極。我既有這種想法,自然認為運動不應抬出「擁護共產黨」的旗幟。
當時,我認為戈爾巴喬夫在五月中訪華前,中共當局肯定不會鎮壓學生,所以運動還有發展的餘地。同時我認為當時戈爾巴喬夫在社會主義國家中是走得最前的,中國的學生應該支持他,應該歡迎他。
到了趙紫陽會見戈爾巴喬夫時說國內最重要的問題,還是由鄧小平掌舵時,我不但更肯定上層分歧已十分嚴重、公開化,而且清楚地看見,趙紫陽那一翼已失勢了,如果他不是處於弱勢,按理不會這樣公開跟鄧小平翻臉。
有人認為戈爾巴喬夫在社會主義國家所玩的遊戲,就像脫衣般,給形势迫得脫,一件一件的到最後脫得清清光光,他原先所代表的那種牌子的社會主義也完了。這個邏輯,我在獄中已看見了。我當時想,學生運動要發展,條件之一是趙紫陽得勢,讓他在中國擔當戈爾巴喬夫的角色。
到趙紫陽流淚見學生說話時,這已是他在黨內最後的機會。《人民日報》沒有報導他流淚,英文的《中國日報》則有。當時,如果學生讓一點步,不把局面弄僵,趙紫陽恐怕還有機會在黨內爭取影響,還不致於黨內完全兩極分化,被迫要站到鄧小平的對立面。
可是,學生看不到這一點,趙紫陽在黨內已無路可走,鄧小平路線壓倒一切,因為他看清楚蘇聯發生的一切,戈爾巴喬夫的讓步,會導致更大的讓步,最後碾成整個黨分崩離析。如果學生在這時讓步,鄧小平那邊要是還提出强硬鎮壓,恐怕會說不過去,而趙紫陽那一邊則還可以有活動餘地。這最後時機一旦喪失,後來所發生的一切也就注定要發生了。無論如何,趙紫陽對學生的那段話深深的感動了我,晚上我還為此而流淚。
在五月二十四日,五十七名全國人大常委聯署,要求召開常委緊急會議。對此我一點也不感意外,而且知一定會搞到人大頭上,因為理論上人大高於黨,可以推翻共產黨的決定,所以肯定會利用這個陣地。對此,王希哲和何求不同意見,認為人大權力高於共產黨只是說的,實際上黨是凌駕一切。
當我知道五月二十八日香港大遊行時心中十分興奮,知道這一趟香港的市民真的動員起來了。這時我沒有想過這百萬人大遊行中沒有人提出要釋放我,這已成為十分次要的事,我們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這場能改變時代命運的運動上。
五月底當上海的學生提出「空校運動」時,我認為這是錯誤的做法,學生如離校,從好的方面說,是大家分散了,不要集在一起,受到隨時可能發生的鎮壓,可是,問題便是出在空了校的學生不再集合在一起,這就是沒有集體的力量,沒有了組織,沒有了運動,在防止鎮壓的同時,瓦解了本身的動力,粉碎了本身可能組成起來,集中起來的力量。所以「空校運動」是愚蠢的。
「民主女神」在天安門廣場豎立後,我和王希哲都知道,這一趟事情嚴重了。在共產黨的眼中,天安門是他們的聖地,現在豎起「民主女神」,甚實便是另立一面旗幟,提供口實給共產黨鎮壓。
在五月最後那天,農民支持政府的遊行出現,我肯定地看到,問題根本不是農民不明白學生,反對學生,支持政府,而是共產黨搞出來的鬼把戲,是共產黨或是收買他們,或是欺騙他們,或是兩者兼施而炮製出這齣戲。
六月四日這天早上,一個勞改犯給我理髮時,我聽見監獄的廣播,知道軍隊鎮壓了學生。這次最初的廣播說,學生死了三百人,士兵死了三百人,我聽見後便大叫,共產黨把人殺了!嚇得那理髮的勞改犯連忙勸我,知了知了,不要這麼高聲說,旁邊的幹部當然聽到,不過也沒有甚麼反應。實際上,當時的幹部,大部分是同情學生的。
鎮壓前兩天,其實就學生運動前途問題,我與何求、王希哲爭論得很激烈。在這之前,我們對這場運動的性質已有不同看法,雖然大家都認為是民主運動,但對於是否愛國運動,卻有不同理解。他們認為是愛國運動,我則認為如果愛國運動是以保持國家安定為主的,那麼這便不是愛國主義運動。當然這分歧亦可理解為不同定義的分歧,但鎮壓前的討論卻激烈得多,他們認為運動會得到勝利,我則不同意,指出流血之前,往往先出現沉寂。王希哲一聽見我這樣說,就很情緒化,氣得用粗口罵我。我也不理,對他表示,但凡兩軍對壘,還未會戰,怎樣分得出勝負。拿破崙也要在滑鐵盧進行決戰,才決定最後的勝負,學生衝鋒陷陣,但政府還未反撲,兩隻手掌要拍起來才響。
鎮壓發生後,我不信官方的廣播,學生與軍士各死三百人,我不相信。要是這樣,持搶的士兵也要死同樣那麼多人,除非軍隊倒戈相向,那麼形勢就大好了,政權有機會垮台。其次,我不相信死的是學生,認為還是市民居多,我是學生運動出身的,對學生的認識還不夠嗎?
我想在鎮壓前王希哲幻想運動勝利,其中一個原因,是他給軍民融治的假象迷惑了。他看見軍民可以融治相處,就說上面就是要鎮壓,士兵也不會鎮壓的。我不同意,原因是我認為中共的大兵,主要是鄉下兵,文化素質低,服從性强,上面命令他們要殺便去殺,未鎮壓前,平民給東西他們便吃,甚至有點同情學生,一點也不稀奇,只是一聲令下,他們便會服從命令,絕不手軟。
但最不想出現的事實畢竟出現了。對此王希哲是痛心疾首,說學生错了,沒有讓步,現在甚麼也沒有了。當時我認為,運動沒有被徹底鎮壓,在過去這場鬥爭中,群眾已看見官僚的虛為本質。
我亦指出,官僚如果要拉回歷史,唯一的方法是向毛澤東學習,像他處理群眾意識上漲的一九四九年革命,閉關自守,讓長期的政治運動,反反覆覆,收收放放,令在內戰中,在革命轉變中活潑的群眾冷卻下來。但六四後中共沒有這樣做,還是以其方式堅持開放與改革,也沒有全面鎮壓群眾,所以我當時認為運動還未徹底被瓦解。因為這種分析,我一直盼望民主運動的再起,結果,六四一周年令我的希望落空,六四第二個周年,還是看不見民主運動的洪流,從地下爆發出來,像野火般燃燒整個中國。
最妙便是,官方攝製的錄影帶,竟然也放給我們看。我是單獨給帶到幹部辦公的地方看。這錄影帶拍攝得很好,而且表現得運動頗為正面,放火燒坦克車,打死人,群眾反擊的場面全部都有,看得我精神亢奮。更妙的是,我一面看,一面叫好,還大聲說打倒共產黨好,幹部在旁,竟然也不敢有甚麼表示。事實上,看完錄影帶後,幹部也沒有叫我表態。其實事發時幹部也反對這樣鎮壓學生,例如我對他們說,毛澤東殺人更多,他們便回答和平時代不該殺人嘛!
在六四期間,我們大聲公然討論,已成慣例,其實幹部對民主運動的發展,同樣十分關注,同樣不斷討論。何求所在的囚室,最近幹部值班室,因為我們這是特殊的監獄,懷集一般幹部不准進來,但六四期間,其他幹部是湧到這值班室,大聲討論民運問題,給何求聽到,我們才曉得他們也十分關注。可是,鎮壓後當一切回復正常時,幹部的態度又重新回復保守了。我想這趟共產黨在內部真的做了相當徹底的政治學習,因為甚至這些下級幹部,也曉得從國際層面去看待民主運動問題,認為罪魁禍首,還是戈爾巴喬夫。這反映出中共高層在政治上確是學懂了蘇聯政治改革的歷史經驗,知道在官僚制度內,一旦開放權力,整個政治動力,便必然會發展到衝破權力的集中,衝破一黨專政,粉碎了官僚的存在基礎,使最善良的政治改革者,自覺與不自覺也好,最後必然成為自己無情的掘墓人。可是,不久羅馬尼亞所發生的一切,將要向官僚們顯示歷史更無情的一面,如果官僚們不擔任自己的掘墓者,滅亡的命運悲惨百倍。
六四過後,監內的紀律基本上已給我們衝得鬆了很多。不過,還有兩個幹部對我們態度最劣,常充耳不聞,動輒辱罵。一個叫翻沙王,十多年前已為車間主任,論輩份可當監長有餘,只是他官場失意,越做越低,落得個迹近看更下場,自是憤世嫉俗,認為全世界都虧欠他。另外一個同是值班幹部的叫侯隊長,也是惡劣之極。
這年間,另一宗值得一提的是王希哲絕食。原來我們入此監後,原來的書本統統給扣起,這是因為共產黨最怕文字,我們多次提出取回,幹部也不聞不問,沒有結果。後來,王希哲終於忍不住了,與我商量,要進行絕食鬥爭,他要求我也一起參加,我則沒有積極答覆,唯唯諾諾,有點含混。說說王希哲就發難了,寫報告上去宣布絕食,誓要幹部發還書籍。幹部的對策,便是罵與嚇,但王不驚,罵則不畏。最低的幹部嚇不了,便由上一級出馬,但層層對王希哲都無效。過了三天,我跟何求商量,不如加入絕食行列,支持王希哲。何求說不怕,王希哲最少可以捱一個星期,到時再算,何求在看守所時期也為了爭取放風,以絕食而達到目的。我則從無絕食經驗,說來慚愧,心中竟有點害怕,所以一聽便順從何求的話。誰知再過一天,王政委已下來,答應王希哲的要求。但書到他手還要再過一個月,共產黨的官僚往往便是這樣,小事也不放過折磨你的機會,我和何求的書,則要過了更久才到手。
後來我問起王希哲絕食的情況,他便動了氣說,不要再提,他如果再頂一天,已經要死了。我自然再也不敢插嘴,因此再也沒有談及此事了。
這年間還有一兩宗趣事。一是當時我們還沒有火水爐自己煮東西吃,所以有時便用燒報紙者火煮即食野或咖啡,報紙燒起來冒的烟很大,幹部常加以干涉,但我們伺機還是再燒。
但另外一宗,是我每日三餐後,試丟些飯粒在庭院中間,希望麻雀來啄食,初時這些小鳥心存懷疑,不敢造次,後來逐漸大膽了,敢飛來啄食,再後來已成習慣,每日定時來討食,而我跟牠們相處日久,竟然開始懂得辨認。
最不幸的,是在這種無人道的單獨囚禁後,鄭酋午開始給迫得有點瘋了。開始時是在六四期間,鄭酋午對我們說他有病了,病癥是他的大便,初看正常,過了一會變為深紅,再過一會又變鮮紅,像是痾血。這是他的說話,是否真的如是,我們看不見,也不敢肯定,說不定從那時起他的精神已有點恍惚,這時他已不斷要求幹部給他看醫生。但遇見黃老虎之流,装模作樣,總是位佯聽不到,置之不理,有時還罵句麻煩。後來鄭酋午吵得多了,才找個犯人醫生來看看,結果都是給他吃粒止痛丸之類,也沒有認真處理,鄭為人較單純,常要求醫卻不得,心情免不了憂鬱,慢慢便越覺自己病情嚴重,精神開始陷於分裂,常常喃喃自語,說這個醫生可以,那個醫生他不要看。再過一段日子,又懷疑一個算最肯照顧他的幹部陳隊長用毒藥毒他,還寫了報告,向上面檢舉,要用法律保衛自己,向他提出控訴。這樣一來,他與幹部的關係更壞,他的情緒便更差。到了這時,即已經年多以後,鄭酋午已不讀書,不看報,終日無所事事,喃喃自語,大叫自己有病,這個醫生高明,那個醫生無用,我聽得多了,也覺得煩悶。由鄭酋午的情況看來,這種單獨囚禁,其實真的可能摧毀人於無形。
再說在這集特殊監獄,有次父母例外在早上探望我,一般探訪都是在晚上,因為他們從廣州大清早上路,下午四時多才到,落得腳來監獄便讓他們黄昏與我見面。但有次他們來到,王科長卻沒有交代,幹部便不准接見,他們只好到處找王科長,正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卻給王科長看見父親,便給他安排到翌晨接見。第二天,從這特殊監試,我要行十多分鐘小路,才到接見室,但見這小路兩旁有很多小賣部,後來打聽下才知道,是些退休監試幹部搞的生音」,向錢看在懷集監獄,一樣是像風般吹得起勁。
見過父母後,我便給押着回倉,沿着小路而返,回頭一看,父母為多見我一面,細步追來,卻因人老體弱,心雖急,卻終趕不上,我又不能停下來等他,看見此情此景,心中不免十分難過。
其實過去在梅州監獄,也有過一次難忘的心酸經驗。有趟接見完後,我從接見室向監倉大閘走,這相距約三、五十步,只見母親卻急步走向大閘,我當下心中十分奇怪,一想才明白,原來害怕趕不上我腳步,為了多見一陣,給我揮手送別,便先跑去開門等我,一念及此,難過極了。
出獄時,每當記者訪問,我答要回家服侍父母,念頭便是從上面這一幕而生的,回想我當年搞運動時,真是視家庭如客棧,對父母根本沒有理會,想不到後來蒙難,他們卻這樣緊張我,令我感動至深。
談起舊事,在這懷集時期,我也常常回顧,其中一節是當年新青學社的經驗,在這裏略為介紹,對年青一輩或可借鑑。
新青之前,其實我也參加過一個毛派傾向的小組織,叫做生活小組。組員都是大學生,認為要到群眾去,住他們住的地方,做他們做的工作,過他們過的生活。於是大家找了一個木屋區落腳,就在那裏住下來,還有些去了工廠工作。我在這小組,住了三五個月,不過沒有大方向,不是搞運動,這種形式主義的方法,根本就沒有出路,因此生活小組也就散了。
新青學社則有實際工作,便是工人教育,鼓勵工人參加工會,最初搞時,其他主要是毛派傾向的小資產階級。可是搞下去根本沒有出路。當時我們也見過優秀的工會積極分子,因對工會懷疑,便想跟我們一起組織年青工人,但我們則以工聯會為重,要他們返回工聯會自尋出路,因為政治上新青根本沒有出路,所以很快毛派傾向的領導分子,也自行瓦解消沉,出去做生意打工賺錢去。
金禧事件爆發後,我帶領學社的學生,是學社第一次介入社會運動。金禧運動發展了差不多一年,因此這年間反而有點工作,後來金禧運動失敗了,我忍痛知道事無可為,含淚贊成學社不再搞金禧下去,學社的行動便瓦解了,反過來學社的保守傾向又抬了頭,大事批評我,迫得我這個行動時期的領導退出學社。我離開後,梁耀忠後來又擔任學社主要角色。
到了一九九年,我第一次絕食了。
還從老鼠說起。我自少便怕鼠,最後一次離開香港前幾天,竟然有老鼠走入屋中;最後在香港那晚,竟然有隻老鼠欺上門,爬上我的臉。如果我是迷信的話,這倒是靈得要命的徵兆,自此我便給鼠輩欺負了十年。入到懷集監獄,原來也有鼠。這時才知,貓鼠有一點很大不同。貓見人,人只要大喝一聲,他便逃跑了,以後也不回來,真的怕人。鼠可不同,你要是大聲喝喝,他根本不怕,還會越來越離譜,越來越多。鼠只怕一件事,便是打,在懷集,我學會了打鼠,也打死過幾頭。
話說老鼠也是無孔不入,所以我索性用泥封了廁所,便溺當人工肥,在庭院中用來種菜,有個叫顧隊長的幹部,人倒正派老實,看見便要我通廁所,叫了幾遍我也不理,事情便鬧大了,要罰我坐禁閉。我說這是沒有道理,便進行絕食鬥爭,餓了四天,頂不住了,自己吃起東西來,失敗了。王科長見我自己認輸,乘勝追擊,要我寫檢查認錯,這趟我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只好寫了,還給罰了坐三個星期禁閉。可能我一直都知道難敵自己肚皮,所以過去一直對絕食鬥爭這種方式頗生敬畏。
另一次絕食又是王希哲搞的。
他在懷集監獄與普通犯人一起混過,而且混得頗熟。有天有個認識的勞改犯在他倉房附近工作,他便樂得扔了兩個黄瓜給這勞改犯。誰知給其他勞改犯貼了灰,幹部認為是大事,原因是他們所以囚我們在這特殊監獄,便是為要完全隔絕我們,互通瓜菜,豈非有違原來目的。於是由王政委親自處理,宣布禁閉三個月,而且這趟是來真的,書籍被稱雜物,統統暫時拿走,只剩下單被一張,另加蕭條四壁。對此王希哲自然異常不滿不服,搞絕食鬥爭,但這趟共產黨卻硬得很,四天過後,據王希哲說,索性强迫他進食,絕不讓步,於是他便只好坐足三個月禁閉。王希哲認為這次所以開得這麼大,主要不由瓜起,而是得罪了王政委,有機會便公報私仇。
這時,獄方似乎有意進一步加强隔離,便修葺庭院外圍牆,把它加高,從此我們就是爬上窗,也看不見其他人,只見自己的圍牆。「打電話」的聲音也細了,較以前不方便。
這一年,單獨囚禁終於在我和王希哲身上,也可看見不良後果。閒來無事,王希哲會突然叫一聲,很是嚇人。後來我跟他說,不要這麼叫,嚇我們,還因此與他吵得很厲害。
我的後果,則見諸發惡夢,在看守所單獨囚禁時期,我發覺自己可以用意志强迫自己不做惡夢,所以睡得可以。到梅監時期,給陳樹生整的,單獨隔離時期,我開始做惡夢,詳情上面已說過。到了懷集,我又再做惡夢,只是夢境不同,這一次是夢見自己逃跑,兩邊是些古怪畸形的建築物,但逃來逃去,就像在一個偌大的迷宫中間,但逃不出去,精神上覺得很難受,所受困擾很深。好在自己一向做人豁達,看得開,二來又有理想支持,意志好,三來又開始修心養性,所以跟可以支持下去,不會給共產黨迫得瘋狂。
怎樣修心養性呢?一件便是讀書之餘,還練字,以抄傅雷家書練字,出獄時,我寫的字跟入獄時寫的,可謂天壤之別。傅雷家書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九五七年反右時他身心受創最深的,是朋友互相出賣。另外一件,便是練身,練鬆筋骨。在一九九年,我年紀已是三十七,正是四十在望,筋骨自然棚得緊。在梅監打斛斗時期,身體是好了,但後來給單獨處理整治,狀態自然又差了。初到懷集這嚇人地方,精神亦不佳,身體也不大好,所以便想練身體。於是開始練鬆筋,初時幾乎整天練,很辛苦,後來每天練一小時,發現原來棚緊的筋還是可以鬆的,一字馬差六时左右已可成功,後來更發現,身體健康,不但信心好,對志堅强也大有幫助。
一九九年,也是我第一次給幹部摑了一巴掌。事情是這樣的——原來監獄公費給每人買了二十個花盆,給我們種花用。有天侯隊長叫我搬出去給幹部種花,我說這些花盆是買來給我用的,不是你們的,我不搬。於是便吵起架來,激烈到互相問候對方親屬。當時他已想打我,但不敢,只得叫王希哲過來跟他搬。從此他看見我便眼望望的,充滿仇恨。個多月後,終於有晚輪到他帶我去值班室看電視,又吵了起來,他便用拖鞋櫃了我一巴掌,我即時反應,是想揍他一頓,不過回心一想,挨不過,這一揍我肯定要捱電棒,不化算。但我卻不罷休,第二天便告發他打人,因為回倉後越想越覺得耻辱,頭腦發熱,可能是單獨囚禁令人情緒極端化吧,我還要求王政委親自處理,而他也真的親自處理,做好做歹,勸我不要再鬧下去,他們上頭知道會處理此事,於是也就算了。其實我要求檢察院正式控告這侯隊長的檢舉,他們也丢了,沒有認真依法處理。
談起幹部,再說兩個貪飲貪食的幹部肥馬與陳細妹。叫肥馬的給我的烟酒收買了,常與陳細妹放我去看電視。有次我還看見他偷我的豬肉我的吃,他也知道我曉得真相,於是翻了臉,想藉機會收拾我,看來打我一頓也可能,幸而不久我他倆給調去看門口,令我安然逃過劫難。
這叫陳細妹的,本是醫療隊指導員,做看守我們這工作,油水基本上沒有了,還出了其他問題;原來以我了解,單獨囚禁不但對我們受害者影響大,對他們也有作用,由於壓力大,幹部間關係也很差,甚至不睬不理。這陳細妹由於性格弱,常給人欺負,所以閒來便向我訴苦,我才有機會了解。過了一段時期,他想不通,捱不住,忽然連人影也不見了。獄方最初還不知,以為他是放假之後便去找他老婆,他老婆說連鬼影也未見過,不知所終,於是幹部便四出張羅要尋他回來。監獄方面,少了一個值班幹部,調動自然大亂。原來這陳細妹走回海南島家鄉,在老家日日無事的過了三兩個月,在苦無收入的情况下,才回來復職。這樣子開小差,回來免不了要受一番申斥教訓,但還是要讓他再來看守我們。
其實監獄本來便是不正常的地方,正常的監獄幹部,同樣會變為不正常的,肥馬便告訴我另一個幹部的故事。這人在監獄欺負得人多,心中憂,在家常喝酒,老婆見了,叫他少喝,他便怒了。每逢半夜,便起身磨刀霍霍,說要把這刀磨得鋒鋒利利,把老婆宰了,嚇得那婆娘叫天喊地,搞到宿舍其他幹部都知道這事。可知監禁他人,不但害人,最後連自己也會毀了。
便這樣坐着坐着,又熬過一年,進入最後一年(一九九一年)。這時我每天還練習編譯英文,有時一連工作十小時,庭院中,也開始種些瓜菜吃,不過沒何求和王希哲那麼投入。
四月間,何求到期走了。這時的何求,變了不少,他整天在林上練氣功,大談偽科學,說甚麼未來的社會,不是資本主義,也不是社會主義,而是外星人文化。對於這種想法,我連聽也懶得聽。
這年夏天有日,我們聽見有新人來,就住在王希哲鄰倉,於是便馬上高聲聯絡,原來是羅海星。從《南方日報》我們已知道羅海星、李龍慶及黎沛成的判刑,所以知道羅海星是誰,做過甚麼事。
羅海星在懷集,前後只住了一個月左右。在這段期間,幹部對他很是殷勤,這也是「向錢看」的結果,顯然他比我和王希哲有錢,離開懷集前一晚,監中高幹如王政委、王科長之流,還特別去找他,留下聯絡地址,希望來日他關照。共產黨幹部見錢開眼這一點,暴露無遺。
羅海星進監後,大家來自香港,我自然從他身上了解香港情況、民運發展等等。此外我們還進行了政治討論。
羅海星告訴我六四前他上過北京,認為這場運動,主要是個體戶和勞改犯搞出來的,對此我因在獄中,無從判断,所以尊重他的意見,但我的分析是這種可能性應該不大。對於這場運動的性質,我提出運動領導是小資產階級,對此他很讚賞。他提出最重要是批判斯大林主義這點,我也完全同意。不過,對於我引用列寧說沒有革命的理論,便沒有革命的領導,因此沒有革命的運動這一點,他似乎挖苦我說,你們做領導便好了。現在想想也覺好笑。
對於毛澤東問題,我過去認為毛澤東是複雜的,要從這個角度看,那個角度看,現在我認為問題的中心是,毛澤東是個大騙子,騙黨、騙人民、騙天下、騙世界,以至最後騙自己。所以對羅海星說,毛澤東是個大騙子,對此他不敢苟同。他指出,這是右派提法,我是將問題簡單化了。
羅海星坐了個多月走後,又來了兩個新犯人,我照例又問他們是何方神聖,最初卻如泥牛入海,並無回應,可能黎沛成及李龍慶初入監門,便生顧忌吧。
過了不久,監獄方面要重修我們這個特殊監獄。原來這監獄本有六間房,其中四間是兩間單位相通的,現在於中間築起隔牆,便變成十間。不過說來容易,做下少不免要周張。派來工作的,是懷集的基建中隊一個小組,十多二十人,由一個勞改頭率領,一個打手相助‧本來明令大家不准通消息,不過我膽子大了,根本不理,便與他們談話。日子長了,跟其中一個叫日本仔的混得熟了。
原來這基建中隊,除做監中工程外,還做外面工程,一到外面,自然是脫繩馬騮般無王管。日本仔說,在這貧困山區,原來鄉下人活得苦,往往只有粥水,加上薯粉或蕃薯,就是一頓,凄惨得很。而這些勞改犯,經濟條件比他們還好,因此肥肉也不吃,出外工作便撩撥那些鄉下姑娘,給她們肥肉吃,還有因此而搞上的‧有些勞改頭有本領,討得幹部開心,給他一個人住在監外的小屋種菜看牛等.有些勞改頭便廉價請鄉下姑娘煮食,也有乘機搞上床的。有個香港犯人,便是這樣離監外宿,姘了個鄉下姑娘,放監時索性帶去廣州當他的小老婆。
到了中秋前幾天,監獄方面鬼鬼馬馬,藉口說要修建,將我和王希哲、黎沛成、李龍慶四人,調去懷監其中一個中隊各自獨立囚禁十天,這十天中,吃飯時我們可見面相談,更覺愉快。當然與他們正是無所不談,黎、李叫過我日後出來一起做生意,我說這個沒意思,我心不在此。他們又問我有否召過妓,我說不是個個男人都要召妓,不過我去過那三七三九大妓院。原來這共產黨做事只愛神神秘秘,懷集監獄便是懷集監獄,偏要用三七三九號郵箱代替。鄭酋午這傢伙則說召妓召過,還說出門牌地址一味亂說,逗得我們哈哈大笑。
這十天期間,也跟幹部發生過兩件事。
一件是翻沙王這幹部,作威作福慣了,又來欺負李、黎,欺他們新到。我看不過眼,便切實數落他一番,過去頂他是在特殊監獄,無人知道,這回卻是在常規監獄中,正是四牆有耳,害得他面子全失,落荒而逃。
另外一件事是無水供應三天,一般犯人可到伙房打水,我們因身分特殊,只得無水用,十分辛苦。要求不果後,我便帶頭鬧事,打擊盤子製造聲浪,他們便跟進,打門的打門,總之大做吵聲,使幹部最後也要讓步。
經過這十天後,我更了解黎沛成及李龍慶的處境,知道他們生活困難,其中以李龍慶最差,太太帶一個六、七歲小孩,經濟壓力很大,有辦法的人其實應想想如何幫助他們渡過這幾年難關。
十天後返倉,原來是裝上一個廣播系統,一個喇叭在倉內,一個在天井。每天都大聲播歌,不是大陸革命歌,而是香港愛情歌,大聲得要命。王希哲給吵得情緒不穩定,大叫受不了!因為這廣播事,我們與幹部吵了很多回,才沒開那麼大聲。其實第二天,我已爬上去拆開剪了喇叭線,發現原來內面藏了一個監視器和偷聽器!共產黨的小動作真多。此外,這廣播系統又發射高煩,連牆上都有電流感應,對我們和幹部其實都有礙健康。
最後那幾個月,原來最難過,可說渡日如年。
有晚王科長來說做了放監材料,上面說,說我的改造態度有問題,如不改好,要留場作業,即名義上自由,實際上要留在監獄做工,這是共產黨野蠻的制度。給他這樣一嚇,我心想莫非這回還走不得。回心再想,十年也坐了,沒理由虧於一簣,便不理他。
個多月後,他們見我毫無動靜,便由王政委、王科長和另外兩位幹部出馬,再行恐嚇我,說我如不改態度,出不出得去成問題,一切嚴重後果由我負。我心想這下可大件事了,不過再想共產還能作惡多少年,便不理他,也不答腔。
過了幾天,他們又找我,這次大班幹部又加上另外兩位副獄長,說你如不改,對你提出要走的要求不利,我說我坐滿了十年獄,你依法要放我,不是我要求的。他們便說要依政策辦,我說甚麼政策,他們說不可以講給我聽。我發怒了,就說你們便依你們的政策辦吧!
又過幾天,這天政委還要來一次,開始時如狼似虎,要我改變立場,改變態度,否則一切嚴重後果由我負責。我則表明思想無罪,立場不變,原則不可讓步。這時王政委激動起來,立起身來,但知我死硬,他只好轉軟,說他們沒說不放我,只是教育我,免我日後出事時說他們不盡責,他們會依法律辦事。共產黨對我的恐嚇,徹底的失敗了!後來有些老幹部對我說,對於上頭這種最後的恐嚇,也看不過眼,只是也無可奈何。另一個老幹部則勸我,不要再搞政治,政治到處都是黑暗的,還祝我一路順風。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上午九時,我離開懷集監獄。那天陽光燦爛。我回頭看看,心中說,共產黨,你的監獄僥倖禁了我十年,可鎖不住你必將滅亡的歷史命運!
(一九九二年二月十五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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