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30日 星期四

到燈塔去

到燈塔去

《到燈塔去》(To the Lighthouse)是十九世紀英國女性主義作家弗吉尼亞.伍爾芙(Virginia Woolf)的一本中篇小說。它從主角在孩童時一次不能成行的家庭遠足旅行開始,主人翁從而一直感到遺憾,故事寫出人生的無奈和變幻。


當我們看到香港引入大陸法,一國兩制的幻滅之際,小說帶來聯想、感觸。故事的起章寫一家人籌備翌日乘小船到可目睹的遠方的一座礁石上的燈塔野餐。故事主人翁對明天的憧憬雀躍,但他的父親是一位沒有人情味的暴君,完全感受不到家人的期望。他甚至對母親安慰弱小心靈的故事主角,也認為不妥。



這橋段讓人聯想到二十多年前,港人對基本法的熱忱,以為可以保證港人生活不變,但中共只是一位暴君,對其承諾不當真,對港人的期望虛與委蛇。


當年港人向時任中共總書記趙紫陽表達對未來恐懼,趙回應:「怕甚麼?」。他想不到這是一句預言,在他的身上應驗了。既然中共的最高級官員也自身難保,何況香港的蟻民呢?


小說提到的明天的天氣果然不佳,家庭遠足被取消了。這次遺憾一直困擾著主人翁。故事的時局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故事第二部份描述時間飛逝,主人翁已經歷了成長的洗禮,其父母和很有天份的兄姊都過世了。第三部份描寫主人翁在戰後重回那廢棄的渡假島上的小屋,希望天氣許可,乘小船到遠方燈塔完夢。



這好比港人在今天的失落之後,在未來的亂世裏,就算最終可以有直選的特首和立法會,情況也與當年的期待完全不一樣,也許已經沒有意義。


小說結尾以一位不成名的女畫家坐在岸邊作畫,期待繪畫主人翁登上礁石燈塔的一刻作結。主人翁最終踏上燈塔礁石了,心態改變了,時局改變了,其親人的情況改變了,當年的雀躍也改變了。


女畫家以筆刷在畫布中橫跨一劃,作為完結。她完成了心中的期望,完結了這幅澀的畫作,喃喃自語地。


“She thought: it would be destroyed. But what did that mat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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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8月8日 星期日

特 稿 本 刊 獨 家 消 息 報 導 劉 山 青 案 仍 未 定 奪 黃 國 華

 

 稿

        

     

  

時代新聞         1983514

香港青年劉山青在中國大陸被捕,案件仍未見結。

根據本刊獲得的消息,雖然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已經判處劉山青十年有期徒刑,但是並未正式宣判,故此可說,該判決仍未正式生效。

目前劉山青仍被拘留在黄華懲教所.

本刊接獲來自廣州市高層的靈通消息透露,有關劉山青案的文件,已經越級傳遞到北京最高人民法院,由中央審核並作出詳細檢討。

四項反革命罪

劉山青被控以四項反革命罪名,最初是按慣例,在就逮地方的中級人民法院審訊。根據中國大陸司法程序的習慣,有關文件的覆閱,應先交由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辦理,但是現在直接上遞北京,可見中國執法和司法機關部認為這一宗案件不能按一般方式處理。

本刊又接獲獨家消息,透露劉山青被控的四條罪名。各條和指證的支持如下:

()組織、領導反革命集團。違反刑法第98條。指證的支持,是說劉山青乃「共產主義者同盟」的積極策動人之「共盟」是中國境內一幫民主運動和地下刊物活躍份子的組織,也有一些香港居民參與。

()為敵人刺探情報,違反刑法第97條。指證的支持說,劉山青曾經向王希哲和何求的家屬,刺探兩人在獄中的近况,相信是為香港的敵人「托洛茨基份子」服務。

()以反革命為目的,散發反革命標語、傳單、刊物,宣傳煽動推翻無產階級專政的政權和社會主義制度。違反刑法第102條。指證的支持說,在劉山青的行李中,搜獲香港「托派」的刊物和傳單,可供散發用途。

()陰謀顛覆政府、分裂國家,違反刑法第92條。指控的支持說,劉山青探望王希哲和何求的家屬,並且餽贈現款,企圖搞串連活動。

本刊接獲的靈通消息又透露,劉山青在整個審訊過程中,一言不發,不答辯,也不招供。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會指定律師替他辯護,但他拒絕接受法律援助。

反特務科執行

由於四條探罪都是反革命罪名,按照《刑事訴訟法》第111條,可以不公開審訊;但根據《刑事訴訟法》第121條,一切宣判都應該公開。至今劉山青案仍未公開宣判,故此技術上說,第一程序的審訊仍未結束。

靈通消息人士又說,在1981年底執行拘捕劉山青的,不是公安局人員,而是中共中央情報組反特務科。

反特務科是直屬中央的組織,不受省和地方的政府機關管轄,連公安局也不知道他們的行動過程。但是本刊得知,在拘捕劉山青時,反特務科曾知會廣東省公安局。

由於不是公安局經手,所以申請探望被告的手續,也不是經由公安局,反特務科也由於本身的性質限制,不能辦理這些手續。所以劉山青的父親,雖曾向公安局申請採望,結果是碰壁。

本刊接獲的消息說,探望劉山青的手續,由法院辦理,若被告家人向法院申請,獲批准的成數甚高。不過,廣州市公安局也不希望有人探望劉山青,故此沒有主動將這一點資料提供予劉家.

一位接近廣東省高層的官員說,他們完全清楚香港「營救劉山青委員會」的底細,他們認定「營劉會」內有「托派」人士。這位官員說,「營劉會」將劉山青一案,擴大地宣傳成為香港人返國內沒有保障,這是不可容忍的;但他、又補充說,「營劉會」的人若果返中國大陸,祇要不從事顛覆活動,也不會被拘捕。

「營劉會」反駁

在香港,一位「營劉會」發言人說中共指控的四條控罪不能成立。

這位發言人表示,「共盟」是1980年活躍的組織,在1981年各民主運動領袖相繼入獄後,已經沒有活動,因此第一條控罪不能成立。

至於第二條和第三條,都牽涉「托派」,但發言人說,劉山青祇是對「托派」友好,本身並無加入。

對於第四條,發言人認為,劉山青餽贈與王、何兩家,祇是出於關懷,不能構成罪行,而劉山青那一次北上,主要目的就是探望兩家人,問候和安慰而已。

國際特赦會已經將劉山青列為「良心囚犯」,並呼籲全世界的人士,在本月25日前各自致函中國國務院總理趙紫陽或公安部長趙蒼壁,提出請求釋放劉山青。

 

筆者註:這是一篇重要的文章, 因為黃國華的確取到一些內部消息,特別是寫出劉案由中共的反特組織處理, 所謂反特其實本身是一特務機構, 凌駕於法治與人權。

香港目前的國安局其實是以中共的反特手法對付異見者。

2021年8月4日 星期三

第八章 八八年至九一年 最後的征程-----懷集監獄

 

第八章

八八年至九一年

最後的征程-----懷集監獄

中秋過後,星期日大清早,劉科長便秘密带我上路,神秘得連中隊幹部也不知我去向,這趟手鐐也免了,路上我雖然餐餐請劉科長到酒家大吃大喝,他也不透露去向。起初我還心存幻想,以為判決書發表後,外面吵得厲害,共產黨悄悄帶我去深圳放我了事。在廣州監獄歇一夜時,劉科長還不說,第二天再趕路去懷集監獄時,他才透露目的地,我這一廂情願的幻想又破滅了。

未到懷集,劉科長已嚇我,說不認罪到那邊行不通之類,我說不怕不怕,梅監還不怕,幹甚麼怕懷集。但到了懷集,一看環境,竟然将然得有點慌張。

原來我到的,不是尋常監獄,一看便知是新建的特殊單獨囚禁監獄,一條通道兩邊四個單獨囚禁平房的門,灰水掃得慘白,嚇人得像醫院停屍間,加上這懷集位於窮山惡水,四周肅殺,氣氛更是恐布。原來這裏雖是位於懷集監獄內,是監獄中的監獄,但行政上直屬勞改局管,懷集監獄的獄長王政委和狱政科王科長都是代管性質,其他副獄長則根本對這特殊獄無權過問,而這裏的幹部亦屬勞改局。

初到這裏,幹部裝神弄鬼,橫蠻得很,總是愛理不理。住的地方是一房一天井,還有一個放風用的庭院,泥地的。每日生活是三餐劣伙食,這是因為懷集承包制搞得不好,菜又難種,有時每日三餐都是蘿蔔,清苦之極。書本之類給獄方扣起,過一段時間才發還部分,報紙先是沒有,每日望窗外的天打卦,空虚得很,加上獄卒又不時出言諸多恐嚇,更覺恍惚。

有次看醫生經過值班室,看見王希哲的名字,知他也在這裏。過了幾天,幹部給我出私家庭院放風,我聽見其他閘門開關聲音,曉得還有其他單獨囚犯,獄卒通常返回值班地方,隔些時間才出來看看。最初大家不敢亂來,先叫幾聲,王希哲他們也回了聲,便肯定其他友存在。

放風後回倉房,那時已知道幹部一兩小時才出來看我們一次,於是便對窗放聲叫對面,問他名字來歷,王希哲回答時,聲線頗為沮喪和缺乏信心,跟過去我認識的王希哲不同,所以我憑聲音認不出來。對我的問題他不正面回覆,追問下才認搞民主運動。我問他認不認識王希哲,他說他便是。我高興到不得了,連忙大叫我是劉山青,蒙難相認,雖然暫時只聽其聲,不見其人,他跟我也一樣大為高興。但這時大家未摸熟環境,還不敢放肆,所以不敢長談。

這樣跟王希哲隔窗隔外牆談過十次八次話後(我們稱之為「打電話」),開始聯絡其他兩個。何求應該知道我和王希哲的存在和交談,只是他要我們主動後才答腔。後來又聯絡最後的囚犯鄭暂午。

鄭暂午是海南島人,個子不高,好像是在華南師範唸美學的,畢業後返海南島教書,據他說在那裏發展一個全島的地下組織,黨員有二千人,對此我很懷疑,綱領主要是爭取全國股份制,即將全國財產,以平均分配方式,用股份發給人民。雖然他說贊成公有制,但我想他是右傾的。後來活動給共產黨知道,拘捕了幾個人,以反革命組織罪判刑十四年。

我跟王希哲不但「打電話」,後來還打「傳真電話」。原來在倉房有兩個窗,下面的窗是給庭院的牆阻隔,上面的窗卻高過庭院圍牆,可以看見對倉上面的窗,於是,我們便爬上上面的窗,隔窗相會,看見對方,很是高興。後來又叫何求相會,叫了多次他還沒有動靜,終於王希哲對他說,爬上來,劉山青想見見你,於是大家又在獄中見面了。

後來王希哲又發明了一個辦法,用文字互通消息,便是將字條放入藥瓶,擲到接收者的庭院。有次值班幹事莫森要放風時,何求不醒目,一個藥瓶擲入王希哲庭院,差點打中他的頭,莫森大怒,提了何求,搜獲過去通訊字條,罰他坐禁閉。這禁閉是在我們原倉坐,不准放風便是。何求卻硬得可愛,誓不寫檢查認錯,跟共產黨死頂,令幹部也下不了台,罰了他半年才放他,真是硬得有種。

這時的王希哲,已是滿頭白髮,身體差了,人只消瘦一點,有心臟病,鼻常有敏感問題,牙齒也掉了不少。據他說,審訊他時期,他對檢察院提出的控訴,逐一駁斥,辯得控方啞口無言。休庭時王希哲還以為自己贏了,可以獲釋,誰知復庭後一判便是十四年,完全出乎他原先的意料。王希哲從看守所一送便到懷集監獄,最初也像我般與普通犯人混在一起做過打鐵工,也看過大門口。

在看守所時期,王希哲說跟王一飛碰過頭,王一飛在文革時期,跟王希哲一起搞,八一年公安捉了何求跟王希哲後,他好打不平十分不忿,便印發傳單,因而被捕,監禁一年後給釋放了。

何求則在聆訊初時不合作,後來幹部對他說,我這也是公事公辦,沒有辦法。他心中一軟,才願意選擇性的提供材料,認為可說便說,不可說便不說,跟我態度不同,我是不可說的固然不說,可說的也不說。法庭的事他沒說,我想是硬頂,最後判了十年。他最初是入了懷集監獄分場,做油漆木工。何求在看守所時不像我學馬克思般踱步,整天坐着,結果生了痔瘡。他身體變得孱弱了很多,在看守所暈過幾次,有一次還要送院急救,由兩個醫生會診才撿回性命。

何求跟王希哲一樣,家中環境很困難。何求有一個女兒,太太要照顧她,還要拿點錢給何求,因為牙膏香梘之類的日用品,在獄中都要自己花錢買的,所以很吃緊。去年四月何求出獄後,聽說病了一場,不想返原來工廠做,想去賣鴨蛋。王希哲的太太則要照顧兒子,每月還要拿點錢給王希哲,拉上補下,有時不夠便要老爹補貼。李一哲大字報時期,王希哲自己固然受迫害,太太也受迫害,連姨仔也受牽連,給迫害到發瘋而死,可說家破人亡。王希哲說,大陸很多人搞運動有顧忌,便是一旦入獄,家中沒有着落。回來香港後,我才知道民運時期港人捐了很多錢支援民運,我想對於像王希哲等還在獄中的民運戰士,有關團體應想辦法,周濟他們的家庭和支持他們在獄中的基本開支。

談到看守我們的幹部,較高級的有三個:指導員、管教幹部和主任,下面有四個值班小組,每組二人,然後每日三班由這四組輪流看守。

那指導員叫高元第,是個愛撒謊、不認賬的壞傢伙。王希哲要求他換光點的燈泡看書,

他風涼的說太光對眼睛不好呀。我的錢也歸他管,這可是他最喜歡的工作,因為他一有機會替我買東西便「打斧頭」,因此常鼓勵我多買東西,可得多點機會措油。後來因為賬目實在不清,才由王政委下令改由管教幹事黃泉海代管。這黄泉海不是不貪,不過沒有高元第那麼無賴,最多是叫我買啤酒,一箱一箱的買,我雖不是特別喜歡飲啤酒,為應酬他也只好順順意。這黄泉海装出來的樣子是要嚇人的,亂罵人,好像不可一世,不講理。我跟王希哲談話時,給他改了個黃老虎的軍渾號,他也知道了,看得出心中高興做了老虎,他只不知,我心中這老虎,是「王老虎搶親」的王老虎,不是他心中的威猛老虎。

說起老虎,還有一個小笑話,後來有次高元第叫我剪去庭院中的野草,我說不可剪,等我閒來欣賞,他說要剪要剪,否則這野草長了會藏老虎。我譏諷的說,懷集無老虎,馬騮稱大王。後來說給王希哲聽,樂得他大聲叫好。

一九八九年民運期間,我在獄中同樣是帶着興奮、緊張、冷靜和悲質的情緒度過。到了這時,通過隔日送到訂閱的《人民日報》、《南方日報》、上海《文匯報》、英文版中國日報和另外一些地區性報紙,基本上我和王希哲等已可以掌握時代的脈搏(王希哲和何求則訂閱《人民日報》《南方日報》、及《羊城晚報》)

早在學生運動爆發前,我和王希哲都有同樣的政治直覺,認為今年會出事。這是因為就算單靠官方刊物,我們已看見中國社會的危機:官倒猖獗而貪污盛行,通漲驚人而老百姓受苦,失業率高而盲流成潮,不滿的情緒早已醞釀伺機爆發。我特別留意到,在學生運動出現前,《人民日報》的表現很奇怪,它找高級知識分子談五四運動,並不是強調一向監的濫調,即五四運動是學生的愛國運動,相反地,卻突出民主與科學這兩個德先生與賽先生,突出學生動員和鬥爭。這種在我看來是有系統的宣傳五四是學生鬥爭,是爭取民主與科學,當時我已認為是在替學生製造與論,不是無緣無故的。

事實上,我不認為八九民運是純粹自發的,就學生參加運動這點,他們當然純粹是自發的,但在創造運動的條件方面,還有知識分子的刻意鼓動及上層的分歧。

無論如何,當時我的判斷,是學生會在五四搞事。王希哲則估計是四五發動。我猜五四,主要是看見《人民日報》高級知識分子宣傳五四的部署。王希哲猜是四五,是因為他估計學生會藉天安門事件周年而發難。不論誰的估計正確,重要的是我們真的看出學生發難迫在眉睫。四月十五日胡耀邦逝世,學生開始蠢動,驚天動地的八九民運開始後,我和王希哲他們日後等除了留心報紙所有有關報導,努力沉思分析外,還熱烈投入討論。討論的方法,仍然是「打電話」,隔窗談,但這時在運動衝擊下,放膽得多,不像過去般偷偷摸摸,而是肆無忌慣,大聲討論,也不理幹部是否在外監視。初時幹部還有進行恐嚇,要我們收聲,我們卻豁了出去,置之不理,這些幹部也就算了。所以這段期間,我跟王希哲是每天都熱烈討論分析交換意見或辯論,何求和鄭暂午也有參與,不過較少發表意見。

學生藉悼念胡耀邦上街,我馬上判斷出,這是藉胡耀邦發難,不滿情緒開始以社會運動方式爆發了,趙紫陽在這段敏感時間,還去訪問北韓,我判斷是趙紫陽有意卸開學運責任,待他回來應更容易處理。無獨有偶,他在四月二十三日去平壤那天,北京大學刚巧決定無限期罷課。關於北京民運的反響,首先是在內陸城市如西安等搞得最烈,我也有一點視察,認為這是因為在改革開放中,內陸城市利益最小,民眾不滿固然大,做官的也有怨言,當時我記得有些省長甚至公開在地方報章上說他無權,權在中央之類。

關於王丹、吾爾開希與李鵬對話,我認為學生發言不應搞那麼多小動作,應該藉此機會,提出根本性問題,提出多黨制問題。不過,事實上當時學生是沒有這個政治成熟性。

對上層分歧方面,我和王希哲有不同看法。當時他認為是鄧小平有意讓給趙紫陽來搞,看他怎樣搞,搞不好才出來收拾。我則認為政治上這是沒有可能的,權力怎樣也不會放給別人,趙、鄧之間,根本上已存在分歧,而且在內部正進行激烈的鬥爭,在五四之前,基本上我認為趙派是佔了優勢。

到了五四前後,王希哲支持當時學生的做法,要求對話,我則笑他,現在共產黨已不想對話了,還對甚麼話。在五月三日,袁木拒絕與學生對話,公開說北京高校聯會為非法組織,指責學生背後有「黑手」。這時,運動陷於膠着狀態,王希哲認為不要再在五四搞遊行,我的意見則是搞,怎樣大不了也遊行了才收科。後來學生真的遊行,還指出「擁護共產黨」的大標語,我知道了五竅出烟,說如果這時共產黨做一點讓步,則威望大增,欺騙性更厲害,但王希哲卻認為,這「擁護共產黨」的口號端的是好,運動的領導很成熟,不會是學生提出。他這種看法,其實是繼承文革時期紅衛兵運動「打着紅旗反紅旗」的傳統,當時你是革命造反派,我也是革命造反派,反來反去,都是拿着毛澤東思想作為旗幟,結果這紅旗不但沒反,而且給打着紅旗的所謂反越反越紅,直到今天,我還認為文革這打着紅旗的一群,轉來轉去,幾乎無人可以走得出毛澤東思想的五指山,給毛澤東思想敗壞殆極。我既有這種想法,自然認為運動不應抬出「擁護共產黨」的旗幟。

當時,我認為戈爾巴喬夫在五月中訪華前,中共當局肯定不會鎮壓學生,所以運動還有發展的餘地。同時我認為當時戈爾巴喬夫在社會主義國家中是走得最前的,中國的學生應該支持他,應該歡迎他。

到了趙紫陽會見戈爾巴喬夫時說國內最重要的問題,還是由鄧小平掌舵時,我不但更肯定上層分歧已十分嚴重、公開化,而且清楚地看見,趙紫陽那一翼已失勢了,如果他不是處於弱勢,按理不會這樣公開跟鄧小平翻臉。

有人認為戈爾巴喬夫在社會主義國家所玩的遊戲,就像脫衣般,給形势迫得脫,一件一件的到最後脫得清清光光,他原先所代表的那種牌子的社會主義也完了。這個邏輯,我在獄中已看見了。我當時想,學生運動要發展,條件之一是趙紫陽得勢,讓他在中國擔當戈爾巴喬夫的角色。

到趙紫陽流淚見學生說話時,這已是他在黨內最後的機會。《人民日報》沒有報導他流淚,英文的《中國日報》則有。當時,如果學生讓一點步,不把局面弄僵,趙紫陽恐怕還有機會在黨內爭取影響,還不致於黨內完全兩極分化,被迫要站到鄧小平的對立面。

可是,學生看不到這一點,趙紫陽在黨內已無路可走,鄧小平路線壓倒一切,因為他看清楚蘇聯發生的一切,戈爾巴喬夫的讓步,會導致更大的讓步,最後碾成整個黨分崩離析。如果學生在這時讓步,鄧小平那邊要是還提出强硬鎮壓,恐怕會說不過去,而趙紫陽那一邊則還可以有活動餘地。這最後時機一旦喪失,後來所發生的一切也就注定要發生了。無論如何,趙紫陽對學生的那段話深深的感動了我,晚上我還為此而流淚。

在五月二十四日,五十七名全國人大常委聯署,要求召開常委緊急會議。對此我一點也不感意外,而且知一定會搞到人大頭上,因為理論上人大高於黨,可以推翻共產黨的決定,所以肯定會利用這個陣地。對此,王希哲和何求不同意見,認為人大權力高於共產黨只是說的,實際上黨是凌駕一切。

當我知道五月二十八日香港大遊行時心中十分興奮,知道這一趟香港的市民真的動員起來了。這時我沒有想過這百萬人大遊行中沒有人提出要釋放我,這已成為十分次要的事,我們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這場能改變時代命運的運動上。

五月底當上海的學生提出「空校運動」時,我認為這是錯誤的做法,學生如離校,從好的方面說,是大家分散了,不要集在一起,受到隨時可能發生的鎮壓,可是,問題便是出在空了校的學生不再集合在一起,這就是沒有集體的力量,沒有了組織,沒有了運動,在防止鎮壓的同時,瓦解了本身的動力,粉碎了本身可能組成起來,集中起來的力量。所以「空校運動」是愚蠢的。

「民主女神」在天安門廣場豎立後,我和王希哲都知道,這一趟事情嚴重了。在共產黨的眼中,天安門是他們的聖地,現在豎起「民主女神」,甚實便是另立一面旗幟,提供口實給共產黨鎮壓。

在五月最後那天,農民支持政府的遊行出現,我肯定地看到,問題根本不是農民不明白學生,反對學生,支持政府,而是共產黨搞出來的鬼把戲,是共產黨或是收買他們,或是欺騙他們,或是兩者兼施而炮製出這齣戲。

六月四日這天早上,一個勞改犯給我理髮時,我聽見監獄的廣播,知道軍隊鎮壓了學生。這次最初的廣播說,學生死了三百人,士兵死了三百人,我聽見後便大叫,共產黨把人殺了!嚇得那理髮的勞改犯連忙勸我,知了知了,不要這麼高聲說,旁邊的幹部當然聽到,不過也沒有甚麼反應。實際上,當時的幹部,大部分是同情學生的。

鎮壓前兩天,其實就學生運動前途問題,我與何求、王希哲爭論得很激烈。在這之前,我們對這場運動的性質已有不同看法,雖然大家都認為是民主運動,但對於是否愛國運動,卻有不同理解。他們認為是愛國運動,我則認為如果愛國運動是以保持國家安定為主的,那麼這便不是愛國主義運動。當然這分歧亦可理解為不同定義的分歧,但鎮壓前的討論卻激烈得多,他們認為運動會得到勝利,我則不同意,指出流血之前,往往先出現沉寂。王希哲一聽見我這樣說,就很情緒化,氣得用粗口罵我。我也不理,對他表示,但凡兩軍對壘,還未會戰,怎樣分得出勝負。拿破崙也要在滑鐵盧進行決戰,才決定最後的勝負,學生衝鋒陷陣,但政府還未反撲,兩隻手掌要拍起來才響。

鎮壓發生後,我不信官方的廣播,學生與軍士各死三百人,我不相信。要是這樣,持搶的士兵也要死同樣那麼多人,除非軍隊倒戈相向,那麼形勢就大好了,政權有機會垮台。其次,我不相信死的是學生,認為還是市民居多,我是學生運動出身的,對學生的認識還不夠嗎?

我想在鎮壓前王希哲幻想運動勝利,其中一個原因,是他給軍民融治的假象迷惑了。他看見軍民可以融治相處,就說上面就是要鎮壓,士兵也不會鎮壓的。我不同意,原因是我認為中共的大兵,主要是鄉下兵,文化素質低,服從性强,上面命令他們要殺便去殺,未鎮壓前,平民給東西他們便吃,甚至有點同情學生,一點也不稀奇,只是一聲令下,他們便會服從命令,絕不手軟。

但最不想出現的事實畢竟出現了。對此王希哲是痛心疾首,說學生错了,沒有讓步,現在甚麼也沒有了。當時我認為,運動沒有被徹底鎮壓,在過去這場鬥爭中,群眾已看見官僚的虛為本質。

我亦指出,官僚如果要拉回歷史,唯一的方法是向毛澤東學習,像他處理群眾意識上漲的一九四九年革命,閉關自守,讓長期的政治運動,反反覆覆,收收放放,令在內戰中,在革命轉變中活潑的群眾冷卻下來。但六四後中共沒有這樣做,還是以其方式堅持開放與改革,也沒有全面鎮壓群眾,所以我當時認為運動還未徹底被瓦解。因為這種分析,我一直盼望民主運動的再起,結果,六四一周年令我的希望落空,六四第二個周年,還是看不見民主運動的洪流,從地下爆發出來,像野火般燃燒整個中國。

最妙便是,官方攝製的錄影帶,竟然也放給我們看。我是單獨給帶到幹部辦公的地方看。這錄影帶拍攝得很好,而且表現得運動頗為正面,放火燒坦克車,打死人,群眾反擊的場面全部都有,看得我精神亢奮。更妙的是,我一面看,一面叫好,還大聲說打倒共產黨好,幹部在旁,竟然也不敢有甚麼表示。事實上,看完錄影帶後,幹部也沒有叫我表態。其實事發時幹部也反對這樣鎮壓學生,例如我對他們說,毛澤東殺人更多,他們便回答和平時代不該殺人嘛!

在六四期間,我們大聲公然討論,已成慣例,其實幹部對民主運動的發展,同樣十分關注,同樣不斷討論。何求所在的囚室,最近幹部值班室,因為我們這是特殊的監獄,懷集一般幹部不准進來,但六四期間,其他幹部是湧到這值班室,大聲討論民運問題,給何求聽到,我們才曉得他們也十分關注。可是,鎮壓後當一切回復正常時,幹部的態度又重新回復保守了。我想這趟共產黨在內部真的做了相當徹底的政治學習,因為甚至這些下級幹部,也曉得從國際層面去看待民主運動問題,認為罪魁禍首,還是戈爾巴喬夫。這反映出中共高層在政治上確是學懂了蘇聯政治改革的歷史經驗,知道在官僚制度內,一旦開放權力,整個政治動力,便必然會發展到衝破權力的集中,衝破一黨專政,粉碎了官僚的存在基礎,使最善良的政治改革者,自覺與不自覺也好,最後必然成為自己無情的掘墓人。可是,不久羅馬尼亞所發生的一切,將要向官僚們顯示歷史更無情的一面,如果官僚們不擔任自己的掘墓者,滅亡的命運悲惨百倍。

六四過後,監內的紀律基本上已給我們衝得鬆了很多。不過,還有兩個幹部對我們態度最劣,常充耳不聞,動輒辱罵。一個叫翻沙王,十多年前已為車間主任,論輩份可當監長有餘,只是他官場失意,越做越低,落得個迹近看更下場,自是憤世嫉俗,認為全世界都虧欠他。另外一個同是值班幹部的叫侯隊長,也是惡劣之極。

這年間,另一宗值得一提的是王希哲絕食。原來我們入此監後,原來的書本統統給扣起,這是因為共產黨最怕文字,我們多次提出取回,幹部也不聞不問,沒有結果。後來,王希哲終於忍不住了,與我商量,要進行絕食鬥爭,他要求我也一起參加,我則沒有積極答覆,唯唯諾諾,有點含混。說說王希哲就發難了,寫報告上去宣布絕食,誓要幹部發還書籍。幹部的對策,便是罵與嚇,但王不驚,罵則不畏。最低的幹部嚇不了,便由上一級出馬,但層層對王希哲都無效。過了三天,我跟何求商量,不如加入絕食行列,支持王希哲。何求說不怕,王希哲最少可以捱一個星期,到時再算,何求在看守所時期也為了爭取放風,以絕食而達到目的。我則從無絕食經驗,說來慚愧,心中竟有點害怕,所以一聽便順從何求的話。誰知再過一天,王政委已下來,答應王希哲的要求。但書到他手還要再過一個月,共產的官僚往往便是這樣,小事也不放過折磨你的機會,我和何求的書,則要過了更久才到手。

後來我問起王希哲絕食的情況,他便動了氣說,不要再提,他如果再頂一天,已經要死了。我自然再也不敢插嘴,因此再也沒有談及此事了。

這年間還有一兩宗趣事。一是當時我們還沒有火水爐自己煮東西吃,所以有時便用燒報紙者火煮即食野或咖啡,報紙燒起來冒的烟很大,幹部常加以干涉,但我們伺機還是再燒。

但另外一宗,是我每日三餐後,試丟些飯粒在庭院中間,希望麻雀來啄食,初時這些小鳥心存懷疑,不敢造次,後來逐漸大膽了,敢飛來啄食,再後來已成習慣,每日定時來討食,而我跟牠們相處日久,竟然開始懂得辨認。

最不幸的,是在這種無人道的單獨囚禁後,鄭酋午開始給迫得有點瘋了。開始時是在六四期間,鄭酋午對我們說他有病了,病癥是他的大便,初看正常,過了一會變為深紅,再過一會又變鮮紅,像是痾血。這是他的說話,是否真的如是,我們看不見,也不敢肯定,說不定從那時起他的精神已有點恍惚,這時他已不斷要求幹部給他看醫生。但遇見黃老虎之流,装模作樣,總是位佯聽不到,置之不理,有時還罵句麻煩。後來鄭酋午吵得多了,才找個犯人醫生來看看,結果都是給他吃粒止痛丸之類,也沒有認真處理,鄭為人較單純,常要求醫卻不得,心情免不了憂鬱,慢慢便越覺自己病情嚴重,精神開始陷於分裂,常常喃喃自語,說這個醫生可以,那個醫生他不要看。再過一段日子,又懷疑一個算最肯照顧他的幹部陳隊長用毒藥毒他,還寫了報告,向上面檢舉,要用法律保衛自己,向他提出控訴。這樣一來,他與幹部的關係更壞,他的情緒便更差。到了這時,即已經年多以後,鄭酋午已不讀書,不看報,終日無所事事,喃喃自語,大叫自己有病,這個醫生高明,那個醫生無用,我聽得多了,也覺得煩悶。由鄭酋午的情況看來,這種單獨囚禁,其實真的可能摧毀人於無形。

再說在這集特殊監獄,有次父母例外在早上探望我,一般訪都是在晚上,因為他們從廣州大清早上路,下午四時多才到,落得腳來監獄便讓他們黄昏與我見面。但有次他們來到,王科長卻沒有交代,幹部便不准接見,他們只好到處找王科長,正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卻給王科長看見父親,便給他安排到翌晨接見。第二天,從這特殊監試,我要行十多分鐘小路,才到接見室,但見這小路兩旁有很多小賣部,後來打聽下才知道,是些退休監試幹部搞的生音」,向錢看在懷集監獄,一樣是像風般吹得起勁。

見過父母後,我便給押着回倉,沿着小路而返,回頭一看,父母為多見我一面,細步追來,卻因人老體弱,心雖急,卻終趕不上,我又不能停下來等他,看見此情此景,心中不免十分難過。

其實過去在梅州監獄,也有過一次難忘的心酸經驗。有趟接見完後,我從接見室向監倉大閘走,這相距約三、五十步,只見母親卻急步走向大閘,我當下心中十分奇怪,一想才明白,原來害怕趕不上我腳步,為了多見一陣,給我揮手送別,便先跑去開門等我,一念及此,難過極了。

出獄時,每當記者訪問,我答要回家服侍父母,念頭便是從上面這一幕而生的,回想我當年搞運動時,真是視家庭如客棧,對父母根本沒有理會,想不到後來蒙難,他們卻這樣緊張我,令我感動至深。

談起舊事,在這懷集時期,我也常常回顧,其中一節是當年新青學社的經驗,在這裏略為介紹,對年青一輩或可借鑑。

新青之前,其實我也參加過一個毛派傾向的小組織,叫做生活小組。組員都是大學生,認為要到群眾去,住他們住的地方,做他們做的工作,過他們過的生活。於是大家找了一個木屋區落腳,就在那裏住下來,還有些去了工廠工作。我在這小組,住了三五個月,不過沒有大方向,不是搞運動,這種形式主義的方法,根本就沒有出路,因此生活小組也就散了。

新青學社則有實際工作,便是工人教育,鼓勵工人參加工會,最初搞時,其他主要是毛派傾向的小資產階級。可是搞下去根本沒有出路。當時我們也見過優秀的工會積極分子,因對工會懷疑,便想跟我們一起組織年青工人,但我們則以工聯會為重,要他們返回工聯會自尋出路,因為政治上新青根本沒有出路,所以很快毛派傾向的領導分子,也自行瓦解消沉,出去做生意打工賺錢去。

金禧事件爆發後,我帶領學社的學生,是學社第一次介入社會運動。金禧運動發展了差不多一年,因此這年間反而有點工作,後來金禧運動失敗了,我忍痛知道事無可為,含淚贊成學社不再搞金禧下去,學社的行動便瓦解了,反過來學社的保守傾向又抬了頭,大事批評我,迫得我這個行動時期的領導退出學社。我離開後,梁耀忠後來又擔任學社主要角色。

到了一九九年,我第一次絕食了。

還從老鼠說起。我自少便怕鼠,最後一次離開香港前幾天,竟然有老鼠走入屋中;最後在香港那晚,竟然有隻老鼠欺上門,爬上我的臉。如果我是迷信的話,這倒是靈得要命的徵兆,自此我便給鼠輩欺負了十年。入到懷集監獄,原來也有鼠。這時才知,貓鼠有一點很大不同。貓見人,人只要大喝一聲,他便逃跑了,以後也不回來,真的怕人。鼠可不同,你要是大聲喝喝,他根本不怕,還會越來越離譜,越來越多。鼠只怕一件事,便是打,在懷集,我學會了打鼠,也打死過幾頭。

話說老鼠也是無孔不入,所以我索性用泥封了廁所,便溺當人工肥,在庭院中用來種菜,有個叫顧隊長的幹部,人倒正派老實,看見便要我通廁所,叫了幾遍我也不理,事情便鬧大了,要罰我坐禁閉。我說這是沒有道理,便進行絕食鬥爭,餓了四天,頂不住了,自己吃起東西來,失敗了。王科長見我自己認輸,乘勝追擊,要我寫檢查認錯,這趟我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只好寫了,還給罰了坐三個星期禁閉。可能我一直都知道難敵自己肚皮,所以過去一直對絕食鬥爭這種方式頗生敬畏。

另一次絕食又是王希哲搞的。

他在懷集監獄與普通犯人一起混過,而且混得頗熟。有天有個認識的勞改犯在他倉房附近工作,他便樂得扔了兩個黄瓜給這勞改犯。誰知給其他勞改犯貼了灰,幹部認為是大事,原因是他們所以囚我們在這特殊監獄,便是為要完全隔絕我們,互通瓜菜,豈非有違原來目的。於是由王政委親自處理,宣布禁閉三個月,而且這趟是來真的,書籍被稱雜物,統統暫時拿走,只剩下單被一張,另加蕭條四壁。對此王希哲自然異常不滿不服,搞絕食鬥爭,但這趟共產黨卻硬得很,四天過後,據王希哲說,索性强迫他進食,絕不讓步,於是他便只好坐足三個月禁閉。王希哲認為這次所以開得這麼大,主要不由瓜起,而是得罪了王政委,有機會便公報私仇。

這時,獄方似乎有意進一步加强隔離,便修葺庭院外圍牆,把它加高,從此我們就是爬上窗,也看不見其他人,只見自己的圍牆。「打電話」的聲音也細了,較以前不方便。

這一年,單獨囚禁終於在我和王希哲身上,也可看見不良後果。閒來無事,王希哲會突然叫一聲,很是嚇人。後來我跟他說,不要這麼叫,嚇我們,還因此與他吵得很厲害。

我的後果,則見諸發惡夢,在看守所單獨囚禁時期,我發覺自己可以用意志强迫自己不做惡夢,所以睡得可以。到梅監時期,給陳樹生整的,單獨隔離時期,我開始做惡夢,詳情上面已說過。到了懷集,我又再做惡夢,只是夢境不同,這一次是夢見自己逃跑,兩邊是些古怪畸形的建築物,但逃來逃去,就像在一個偌大的迷宫中間,但逃不出去,精神上覺得很難受,所受困擾很深。好在自己一向做人豁達,看得開,二來又有理想支持,意志好,三來又開始修心養性,所以跟可以支持下去,不會給共產黨得瘋狂。

怎樣修心養性呢?一件便是讀書之餘,還練字,以抄傅雷家書練字,出獄時,我寫的字跟入獄時寫的,可謂天壤之別。傅雷家書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九五七年反右時他身心受創最深的,是朋友互相出賣。另外一件,便是練身,練鬆筋骨。在一九九年,我年紀已是三十七,正是四十在望,筋骨自然棚得緊。在梅監打斛斗時期,身體是好了,但後來給單獨處理整治,狀態自然又差了。初到懷集這嚇人地方,精神亦不佳,身體也不大好,所以便想練身體。於是開始練鬆筋,初時幾乎整天練,很辛苦,後來每天練一小時,發現原來棚緊的筋還是可以鬆的,一字馬差六时左右已可成功,後來更發現,身體健康,不但信心好,對志堅强也大有幫助。

一九九年,也是我第一次給幹部摑了一巴掌。事情是這樣的——原來監獄公費給每人買了二十個花盆,給我們種花用。有天侯隊長叫我搬出去給幹部種花,我說這些花盆是買來給我用的,不是你們的,我不搬。於是便吵起架來,激烈到互相問候對方親屬。當時他已想打我,但不敢,只得叫王希哲過來跟他搬。從此他看見我便眼望望的,充滿仇恨。個多月後,終於有晚輪到他帶我去值班室看電視,又吵了起來,他便用拖鞋櫃了我一巴掌,我即時反應,是想揍他一頓,不過回心一想,挨不過,這一揍我肯定要捱電棒,不化算。但我卻不罷休,第二天便告發他打人,因為回倉後越想越覺得耻辱,頭腦發熱,可能是單獨囚禁令人情緒極端化吧,我還要求王政委親自處理,而他也真的親自處理,做好做歹,勸我不要再鬧下去,他們上頭知道會處理此事,於是也就算了。其實我要求檢察院正式控告這侯隊長的檢舉,他們也丢了,沒有認真依法處理。

談起幹部,再說兩個貪飲貪食的幹部肥馬與陳細妹。叫肥馬的給我的烟酒收買了,常與陳細妹放我去看電視。有次我還看見他偷我的豬肉我的吃,他也知道我曉得真相,於是翻了臉,想藉機會收拾我,看來打我一頓也可能,幸而不久我他倆給調去看門口,令我安然逃過劫難。

這叫陳細妹的,本是醫療隊指導員,做看守我們這工作,油水基本上沒有了,還出了其他問題;原來以我了解,單獨囚禁不但對我們受害者影響大,對他們也有作用,由於壓力大,幹部間關係也很差,甚至不睬不理。這陳細妹由於性格弱,常給人欺負,所以閒來便向我訴苦,我才有機會了解。過了一段時期,他想不通,捱不住,忽然連人影也不見了。獄方最初還不知,以為他是放假之後便去找他老婆,他老婆說連鬼影也未見過,不知所終,於是幹部便四出張羅要尋他回來。監獄方面,少了一個值班幹部,調動自然大亂。原來這陳細妹走回海南島家鄉,在老家日日無事的過了三兩個月,在苦無收入的情况下,才回來復職。這樣子開小差,回來免不了要受一番申斥教訓,但還是要讓他再來看守我們。

其實監獄本來便是不正常的地方,正常的監獄幹部,同樣會變為不正常的,肥馬便告訴我另一個幹部的故事。這人在監獄欺負得人多,心中憂,在家常喝酒,老婆見了,叫他少喝,他便怒了。每逢半夜,便起身磨刀霍霍,說要把這刀磨得鋒鋒利利,把老婆宰了,嚇得那婆娘叫天喊地,搞到宿舍其他幹部都知道這事。可知監禁他人,不但害人,最後連自己也會毀了。

便這樣坐着坐着,又熬過一年,進入最後一年(一九九一年)。這時我每天還練習編譯英文,有時一連工作十小時,庭院中,也開始種些瓜菜吃,不過沒何求和王希哲那麼投入。

四月間,何求到期走了。這時的何求,變了不少,他整天在林上練氣功,大談偽科學,說甚麼未來的社會,不是資本主義,也不是社會主義,而是外星人文化。對於這種想法,我連聽也懶得聽。

這年夏天有日,我們聽見有新人來,就住在王希哲鄰倉,於是便馬上高聲聯絡,原來是羅海星。從《南方日報》我們已知道羅海星、李龍慶及黎沛成的判刑,所以知道羅海星是誰,做過甚麼事。

羅海星在懷集,前後只住了一個月左右。在這段期間,幹部對他很是殷勤,這也是「向錢看」的結果,顯然他比我和王希哲有錢,離開懷集前一晚,監中高幹如王政委、王科長之流,還特別去找他,留下聯絡地址,希望來日他關照。共產幹部見錢開眼這一點,暴露無遺

羅海星進監後,大家來自香港,我自然從他身上了解香港情況、民運發展等等。此外我們還進行了政治討論。

羅海星告訴我六四前他上過北京,認為這場運動,主要是個體戶和勞改犯搞出來的,對此我因在獄中,無從判断,所以尊重他的意見,但我的分析是這種可能性應該不大。對於這場運動的性質,我提出運動領導是小資產階級,對此他很讚賞。他提出最重要是批判斯大林主義這點,我也完全同意。不過,對於我引用列寧說沒有革命的理論,便沒有革命的領導,因此沒有革命的運動這一點,他似乎挖苦我說,你們做領導便好了。現在想想也覺好笑。

對於毛澤東問題,我過去認為毛澤東是複雜的,要從這個角度看,那個角度看,現在我認為問題的中心是,毛澤東是個大騙子,騙黨、騙人民、騙天下、騙世界,以至最後騙自己。所以對羅海星說,毛澤東是個大騙子,對此他不敢苟同。他指出,這是右派提法,我是將問題簡單化了。

羅海星坐了個多月走後,又來了兩個新犯人,我照例又問他們是何方神聖,最初卻如泥牛入海,並無回應,可能黎沛成及李龍慶初入監門,便生顧忌吧。

過了不久,監獄方面要重修我們這個特殊監獄。原來這監獄本有六間房,其中四間是兩間單位相通的,現在於中間築起隔牆,便變成十間。不過說來容易,做下少不免要周張。派來工作的,是懷集的基建中隊一個小組,十多二十人,由一個勞改頭率領,一個打手相助本來明令大家不准通消息,不過我膽子大了,根本不理,便與他們談話。日子長了,跟其中一個叫日本仔的混得熟了。

原來這基建中隊,除做監中工程外,還做外面工程,一到外面,自然是脫繩馬騮般無王管。日本仔說,在這貧困山區,原來鄉下人活得苦,往往只有粥水,加上薯粉或蕃薯,就是一頓,凄惨得很。而這些勞改犯,經濟條件比他們還好,因此肥肉也不吃,出外工作便撩撥那些鄉下姑娘,給她們肥肉吃,還有因此而搞上的有些勞改頭有本領,討得幹部開心,給他一個人住在監外的小屋種菜看牛等.有些勞改頭便廉價請鄉下姑娘煮食,也有乘機搞上床的。有個香港犯人,便是這樣離監外宿,姘了個鄉下姑娘,放監時索性帶去廣州當他的小老婆。

到了中秋前幾天,監獄方面鬼鬼馬馬,藉口說要修建,將我和王希哲、黎沛成、李龍慶四人,調去懷監其中一個中隊各自獨立囚禁十天,這十天中,吃飯時我們可見面相談,更覺愉快。當然與他們正是無所不談,黎、李叫過我日後出來一起做生意,我說這個沒意思,我心不在此。他們又問我有否召過妓,我說不是個個男人都要召妓,不過我去過那三七三九大妓院。原來這共產黨做事只愛神神秘秘,懷集監獄便是懷集監獄,偏要用三七三九號郵箱代替。鄭酋午這傢伙則說召妓召過,還說出門牌地址一味亂說,逗得我們哈哈大笑。

這十天期間,也跟幹部發生過兩件事。

一件是翻沙王這幹部,作威作福慣了,又來欺負李、黎,欺他們新到。我看不過眼,便切實數落他一番,過去頂他是在特殊監獄,無人知道,這回卻是在常規監獄中,正是四牆有耳,害得他面子全失,落荒而逃。

另外一件事是無水供應三天,一般犯人可到伙房打水,我們因身分特殊,只得無水用,十分辛苦。要求不果後,我便帶頭鬧事,打擊盤子製造聲浪,他們便跟進,打門的打門,總之大做吵聲,使幹部最後也要讓步。

經過這十天後,我更了解黎沛成及李龍慶的處境,知道他們生活困難,其中以李龍慶最差,太太帶一個六、七歲小孩,經濟壓力很大,有辦法的人其實應想想如何幫助他們渡過這幾年難關。

十天後返倉,原來是裝上一個廣播系統,一個喇叭在倉內,一個在天井。每天都大聲播歌,不是大陸革命歌,而是香港愛情歌,大聲得要命。王希哲給吵得情緒不穩定,大叫受不了!因為這廣播事,我們與幹部吵了很多回,才沒開那麼大聲。其實第二天,我已爬上去拆開剪了喇叭線,發現原來內面藏了一個監視器和偷聽器!共產黨的小動作真多。此外,這廣播系統又發射高煩,連牆上都有電流感應,對我們和幹部其實都有礙健康。

最後那幾個月,原來最難過,可說日如年。

有晚王科長來說做了放監材料,上面說,說我的改造態度有問題,如不改好,要留場作業,即名義上自由,實際上要留在監獄做工,這是共產黨野蠻的制度。給他這樣一嚇,我心想莫非這回還走不得。回心再想,十年也坐了,沒理由虧於一簣,便不理他。

個多月後,他們見我毫無動靜,便由王政委、王科長和另外兩位幹部出馬,再行恐嚇我,說我如不改態度,出不出得去成問題,一切嚴重後果由我負。我心想這下可大件事了,不過再想共產還能作惡多少年,便不理他,也不答腔。

過了幾天,他們又找我,這次大班幹部又加上另外兩位副獄長,說你如不改,對你提出要走的要求不利,我說我坐滿了十年獄,你依法要放我,不是我要求的。他們便說要依政策辦,我說甚麼政策,他們說不可以講給我聽。我發怒了,就說你們便依你們的政策辦吧!

又過幾天,這天政委還要來一次,開始時如狼似虎,要我改變立場,改變態度,否則一切嚴重後果由我負責。我則表明思想無罪,立場不變,原則不可讓步。這時王政委激動起來,立起身來,但知我死硬,他只好轉軟,說他們沒說不放我,只是教育我,免我日後出事時說他們不盡責,他們會依法律辦事。共產黨對我的恐嚇,徹底的失敗了!後來有些老幹部對我說,對於上頭這種最後的恐嚇,也看不過眼,只是也無可奈何。另一個老幹部則勸我,不要再搞政治,政治到處都是黑暗的,還祝我一路順風。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上午九時,我離開懷集監獄。那天陽光燦爛。我回頭看看,心中說,共產黨,你的監獄僥倖禁了我十年,可鎖不住你必將滅亡的歷史命運!

(一九九二年二月十五日完稿)

2021年7月23日 星期五

第七章 八六至八八年: 監獄改革

 

第七章八六至八八年:

監獄改革

 

「親愛的父母:

我於五月八日收到八罐食物。請你們不用再寄食物給我了。但我想得到一盒檸檬果子鹽(瓶裝或包裝都好,視乎便宜的)

我現在已聽你們的話。就是認罪服法,爭取早日回家看阿清,請代我給阿清問好。我實在沒有甚麼話想說,不過,我以後會多些寫信回來,匯報我的改造進展。

再見。

山青

一九八六年五月八日」

 

 

我一度認罪服法這一節,是十年監禁生活中最掃興的插曲。其實監獄方面除了整個制度逼我認罪、不斷提醒我要供養父母外,還向我父母做了不少工作。後來父母每趟來,總叫我認罪。有次還給我打眼色,說爭取減刑,出來再算云云。我在裏面獃得久了,又不知外面真的搞了聲援,加上周圍個個都認,唯我不認,日子久了,總覺得有點突兀。總之就是心中一軟,又開始胡思亂想,便對父母說,好呀好呀,我認了算吧。這樣過了個多月,便胡亂寫了二百多字,說認罪希望改造咸刑之類,還問指導員有沒有特赦。幹部並無進一步要我提供些資料,說真的我也沒有甚麼可以提供的,香港這邊的運動是公開的運動,大陸那邊其實也頗公開,沒有搞甚麼陰謀詭計,過去與他們頂,其實也是意氣之爭。我想這是為何他們沒有向我套取甚麼資料吧。

獄方知道我改變態度,高興極了。因為全梅州監獄,絕少人自始至終不認罪,羅副政委還在監犯大會中特別表揚我,說四中隊的劉山青也認罪了。他在上面吹嘘時,我正在瞌睡得甜甜蜜蜜,所以知道,還是會後其他勞改犯告訴我的。認過罪後,我基本態度還是不變,不做點灰,不寫東西對共產黨歌功頌德。只是獄方對我態度轉變,放鬆得多了,不會像過去般動輒罰我戴鐵鐐值班,所以這一年我過得特別活潑佻皮。

舉一個例子,就說年終學習運動的考試吧。一九八六年的運動是學習社會主義道德教育,大家照例大小會議學足一年後又考試,經過上年教訓,幹部這趟鬆得多了,很多囚犯藉口大小便去廁所出貓。我最大膽,走回倉找書便抄,幹部口邊要我不要那麼「狼」,實在也容我亂來,其他犯人聽聞莫不目張舌咋。

更佻皮的,便是我跟人比武的插曲。

那時我工作的車間,相當獨立,人少方便玩耍。閒來無事,一便是練翻励斗、練後倒臥,即像僵屍般平身向地拍下去、練鯉魚翻身等。雖然還做不來空翻,但前手、後手和側手翻已做得不錯,在獄中數一數二。窮極無聊,想起以前聽聞過甚麼金鐘罩、鐵布衫,無人指點,也來運氣紮馬試練,運起氣來,自己播打腹部,那時我翻励斗翻得有些日子,已練就相當紮實的腹肌,竟然很快上手,打打又覺不痛。過些日子,膽子大點,竟然叫其他勞改犯試打,又過了關,覺得沒問題。這樣練練試試,膽子又再大了,叫人家放心大力抽,也抽不入,一時在勞改犯中,打肚腩打出個名堂。其他有想學我的,給一抽便叫痛或心怯了。

話說有個修車仔勞改犯,長得魁梧,打架有聲名。他與我互打肚腩也捱不住,心中自然有點不暢快。且這佻皮玩耍的,就如我們香港人聽音響 ,總是越聽越高檔,大隻佬便提出,不如「隻揪隻」比武。我初時只說不,他打架出名,又長得高大。但他求得我多,我便答應,方法是各自坐在凳子上互掀,不准打面。他雖然體形像水牛,力又比我大,還有實戰經驗,只是我有一個優點,便是心中不怕、夠狠,他拳來我胸口照承不擋,拳頭卻照打他。大隻佬心中一怯,翻身而逃,敗下陣來。

大隻佬輸了,正所謂面子攸關,過去打架英名豈非盡喪,於是又要求升級,自由比武。我初時還是不答應,見他央求得多,又順了他意,規定不打面不用腳,打了七、八次,還是我贏多輸少。越比越有點聲名,還傳到其他中隊,甚至有人走來挑戰。我說這只是玩玩,不是比英雄。如是者到了第二年,當時我已反口不認罪,幹部開始要炮製我,跟大隻佬最後一次打,這趟是自己心怯,方寸大亂,給他打到人仰馬翻,洗澡時發現胸口黑了一片,最慘是心怯之下,轉身便逃,殊不知背心無眼給他結實的打了一拳,痛得我五祖出世,六祖升天。

那時不知何時學曉,給人打了,不要擦藥酒,應該像日本人般跪坐通氣,過段時間血管會自然散瘀,只是輸了這仗後,幹部因我反口,已派人跟我,等閒不敢造次,於是結束了比武的插曲。

打擂台是武,文的方面,我竟在文藝晚會參加唱歌。其實我沒甚歌喉,但勝在大聲夠膽,不怯場,晚會時大唱「大地恩情」,竟然得到最多掌聲,眾勞改犯說我唱得最棒。其實在這之前以排練晚會為名,早點收工籌備,也是暢快。書也讀了很多,陀斯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契可夫、高爾基、巴爾扎克、雨果、左拉、大仲馬、小仲馬、狄更斯、川端康成、井口靖、海明威、傑克倫敦等的經典,大部分都看過,對十九世紀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品最喜歡。但是,邏輯性强的著作,例如馬克思、列寧的經典,我還是未能看得入,未恢復過來。當時看書的另一轉變,是從文學名著改而讀報刊,我訂閱了國內十多份報刊,日夜啃讀,所以放監後,認識我的老朋友都說我常識豐富了很多,想是讀報刊之功吧。

這時連陳裕業也走了,我當了師傅,收了徒弟李國勇。他是個二十左右的羊城仔,糾黨行劫港客遭反抗時,教唆同黨刺傷事主,初被判死刑。據他說,替他辯護的律師與法院爭論激烈,幾給趕出庭,最後上訴得直,改判無期徒刑。從他的辯護故事我才知道,原來幾年之後,律師不再全是官方附庸,開始有獨立辯護。其實這是基本人權,本來就應有的。過去沒有是錯誤,今天有是糾正錯誤,不能單純認為共產黨又促進了甚麼法制進步,只是糾正本該不存在的錯誤而已。

徒弟李國勇跟另一中隊幾個白話仔過從甚密,原來這幾人密謀逃獄,暗中製造匕首繩索,後給人點了灰,受到禁閉,毒打拷問下招供,結果每人加刑兩年。李國勇則僥倖逃過一死,他是無期犯,稍有差池,便是槍斃。

這年還發生過一宗勞改頭公然毆打勞改仔事件。在過去我未入監前,在一般情况下,即是無政府主義狀態時期,為虎作倀的勞改頭公然毁打勞改仔,是時有發生的事。文革時打死人則是經常事。入梅監後,這樣的事已很少發生。

話說有個叫阿丙的,家窮無文化,神經質氣有點弱智,犯了强姦親母罪入獄。入得監來,由於做人傻兮兮的,當中給人欺負踐踏,不在話下。有天在文化室因電視轉台問題與人衝突,竟給幾個勞改頭用繩縛起打了一頓。收工時,我當眾收容他,給他藥酒療傷,其他勞改犯看見,大家同一命運,本來已心中不忿,現在見我出頭,便來支持我,當然也有支持勞改頭的,不過是少數。事情就這樣鬧大了,第二天我找到劉科長和駐監獄的檢察員投訴,搞到一貫維護包庇勞改頭的指導員也不敢貿然表態。檢察員也說句公道話,說法律規定不能縛起勞改犯,後來還是劉科長做好做歹,才將事情扯平了。我相信經此一役,勞改頭要毆打勞改犯人,心存更大顧忌。

法官亂判的事例,又發生在一個白話仔劉偉文的身上,他搶劫判七年,不服上訴,適逢「從重從快」運動,法官不理刑法,但求追上運動,有所表現,竟然加判十五年,氣得劉偉文有冤無路訴。

不過,一九八六年對梅州監獄而言,最大的轉變是開始承包制。而且,不單梅州監獄在變,全國監獄也在變,我覺得這是一九四九年以來中國監獄最大的一次結構性轉變,轉變的結果,是以後的監獄,幾乎一點也不像以前的監獄。從監獄權力分配,管教勞改犯的目的,犯人的生活,全部發生了根本的改變,最能概括這場轉變的,是自此監獄拋開了政治思想改造,與社會上其他階層一樣,盡量向錢看。我想歷史上沒有一個社會,它本身熾熱的黃金夢竟然能夠無孔不入到鑽入牢獄,還根本改變了牢獄的精神面貌。

承包制就是以監獄作為一個生產單位,在新冒出來的市場中競投承包合同,目的在於生產利潤,監獄的目的本來便是要來懲罰改造犯人,與製造利潤無關。現在引入這承包制,以製造利潤為目的,彼此間必然發生衝突。監獄過去的經費,當然是由國家下撥。可是,八十年代中期開始,這些經費開始承受到龐大的通脹壓力,如果監獄方面不想辦法,壓力就越大,監獄情況就會越差。這其實是很多其他國家單位遇見的共同問題。但監獄的幹部,恐怕自己要承受更大的經濟壓力。幹部的薪酬微薄,一樣承受通脹壓力,過去不開放,沒有人有發財機會,大家一樣苦,有問題也變成無問題。現在政策開放,要搞市場,要賺錢啦,經貿機構的幹部,自然先蒙其利,大有捞油水機會。甚至地方掌權的小幹部,也利用本身權力,鑽新生事物的空子。這種種改變,

可以在下列各方面得見。

首先,監獄原本集中的權力必須下放到中隊,因為生產是以中隊為單位的。随着生產所佔的重要性越大,中隊的權力就越多,監獄中央相對的權力就越少。其次,中隊和中隊間,因為利益分配上可能發生衝突,因此不同中隊的幹部的關係也開始轉變,多了分配利益這個因素。

中隊掌握更多權力,但中隊原來的傳統領導指導員的權力,卻實際上逐漸受到削弱,長遠而言,他的地位或者會乾脆被淘汰。原因是現在中隊主要不是政治掛帥、以思想改造為目標,而是經濟掛帥,以爭取更多利潤為指標,所以生產隊長(即廠長)的地位便提高了。利潤越重要,廠長的地位就越高,權力就越大,相對地指導員的地位就越低。

     對勞改犯來說,過去勞動是為了改造,勞動得好是改造好的指標,與利潤基本上是不直接掛鉤的,但現在勞動是為了利潤,幹部便改變了原先的安排,實行迹近現代奴隸式勞動,從原來每日八小時勞動,一下子便提高至十二小時,每日分兩班,早九晚九一班,晚九早九又另一班。有時還要加班。

加强勞動强度,延長勞動時間,和改用十二小時兩班制後,犯人過去的生活自然大為改變。最大的不同,是政治學習之類,基本上要取消,十二小時工作後,誰還有時間、精神去搞學習?況且,在利潤掛帥下,這些學習現在對幹部已不再重要了,監獄賺不到錢就甚麼都是假的,監獄本身已淪落為爭奪利潤這無情市場中的一個貪婪的生產單位,希望有機會剝削勞改犯奴隸式勞動的剩餘價值。

 最初開始承包制後,為了刺激犯人的勞動積極性,也採用犯人與中隊承包制,即完成基本定額產量的便有獎金,是乾脆的物質刺激。最初出現過的笑話,是定額定得低(這是因為過去的生產效率是偏低得很厲害),所以超額多,接承包合同犯人可分七、八十元一個月。在王希哲所在的懷集監獄,甚至有犯人可以分得百多二百元,令監獄大為猶豫,扣下不發,觸起不滿情緒,最後要獄長出面請客大吃一餐補償,無論如何,後來犯人每月有十多二十元收入,已成平常事,特別拼命的有三數十元。在量方面,勞改犯很多很努力,因為生產效率高,已代替了思想改造,有助減刑。有些犯人,甚至搏命到要用維他命丸來支撑。

犯人要長時間勞動,伙食自然改善了,肉也多了,還晚晚有加班粥,有肉片吃,用來補充犯人體力。犯人經濟改善,自己也會加菜,對此監獄已放鬆控制了。

   洗腦式的政治教育、思想改造,已名存實亡,監獄方面怎樣補救呢?這便倚靠雙聯制,即勞動與改造結合。犯人每天依據勞動及思想表現來評分。新條例推出時,有獎分的條例十多條,扣分的百多條,令我想起孔子的「苛政猛於虎」。最初規定,一分就可減一日,後來發現,不少犯人獎分很多,便將一分減為零點一分。我則自始至終拒絕參加這個制度,多坐三數十天於我已不在乎了,正如我常對幹部所說,我不逃獄,坐滿十年待你們送我出去。後來果真坐足十年,一天也不少。

在「向錢看」的新風氣下,最滑稽的便是幹部曾經打過勞改犯主意,鼓勵過他們家屬投資或包銷之類。例如有個香港人陳劍雄,因走私被判無期徒刑,為了減刑,便教家屬承包木工中隊的傢俬,還從香港運來機器,他則在木工中隊當了管工,誰知產品質劣銷不出,滞貨不要緊,關係反而搞得很壞。我對他說,要打通幹部關節求減刑,不如乾脆拿三兩千元出來更實惠。事實上,在「向錢看」的大趨勢下,幹部腐化得很快,有錢真的使得鬼推磨了。話說回頭,後來聽聞勞改局也知犯人投資這一招,鬧得太過分,若是犯人在監內當了老闆,還成世界?所以下令禁止了。

   另外一個笑話,便是在集體發財夢中,不知哪個幹部提出一個鬼主意,建議在梅監發展一間酒店,名為梅州大酒店,甚至監倉也可考慮出租,說不定有人喜歡住。正是財迷心礙,甚麼荒唐離奇的事也想得出來。

到了一九八七年,震動監獄的,當然是胡耀邦下台事件。監獄跟早期工廠一樣,早晨有廣播,我則一向沒聽。有天鬼推神使,竟然聽見胡耀邦下台,知道事關重大。我記得還說給姚飛福知,他見我一向大罵共產黨,當我吹牛開玩笑。這時,學生運動的消息已見諸於報了,監獄犯人第一次知道外面社會動盪。

說也奇怪,原來這社會一亂,黨上層路線方向一日未完全清楚,黨的下層便不知所措。例如我中隊的指導員,雖是四人幫出身,但學運及胡耀邦事件一出現,卻一反常態,叫我們自由討論,這還不止,有天這指導員單獨召見我,說想跟我談談胡耀邦問題,我以為他想了解我思想,便說沒有甚麼可講。那指導員知道我誤解他的意思,連忙說是想跟我交换個人意見,並無其他。我說這沒有問題,便說你們共產黨混亂,甚麼第三個浪潮,根本是右派思想。他說這也未必,是科技而非政治問題。他問我胡耀邦下台會否搞另一個文革,我說不會,根本沒有這個條件。我還說到,趙紫陽與胡耀邦是同一類人,他則不同意。我問他有甚麼意見,他說已講了,就是怕再搞文革。無論如何,當我知道外面社會又爆發學生運動,心中自然高興。後來據另外一個中隊幹部輾轉傳出的消息,原來梅州大學也想造反,後來給工作隊鎮壓下去。可是,我怎樣也想不到,竟然在獄中跟新的學生運動其中一個活躍分子見面。

有天我在醫療室附近工地遇見一個年青人,跟他搭亂,問他為甚麼進來。他吞吞吐吐,反過來問我,於是我直說是搞民主運動。他聽後眼睛一亮,說他也是搞民主運動的。原來這姓葉的惠陽人是大學生,學生運動雖是一九八六年底八七年初在中國蔓延各城市,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學生醞釀站起來說話爭取,已有一段時期。這姓葉的是典型活躍分子,與其他學生北上北京大學串連,給公安暗中抓了。初時不知如何處理,怕鬧出事來,後來才輕判二年,可知當時中共當局已知學生不滿情緒高張,等閒不敢刺激。

他知道我本是香港大學的學生後,便說他也認識港大、中大的學生,還說香港大學生不政治化。我說我做學生時亦政治化的,以理工科的為多。他的印象卻相反,文科的較關心,理工科的不開心。最初他以為我也是他們這一幫搞民運的,我說不是,是十年八年前,他表示從未聽聞。問他聽聞過王希哲沒有,他說沒有。知不知道托派,也不知,政治上很幼嫩。我當然不放過這個機會,向他進行政治教育,對他說,其實社會主義不是失敗,社會主義是人類的理想,是要消除剝削與壓迫,解放社會與個人,失敗的只是官僚們,是官僚敗懷了社會主義的實驗。他也表示支持這種看法,要認真回顧馬列主義正統。可惜很快我便給隔離了,再也沒有機會跟他接觸了。

學生運動往往是社會改革或革命的開始,歷史已充分說明的。可是,學生運動如果不和其他社會階層結台,就注定要失敗,這也是歷史定律。在我參加過的學生運動中,最大的是一九七八年金禧事件,而正好金禧是以失敗為終結。

金禧最初當然是金禧師生與校方、與教育司署間的鬥爭,但隨着運動的發展,很快已到了這樣的地步,即如果金禧不從一場特殊的、個別的鬥爭上升為普遍的、針對中學制度種種不合理現象,鬥爭會走向失敗,當時實際上已出現擴大鬥爭的社會條件,我記得有次我們已動員了陳樹渠中學百多二百位中學生響應,當時張文光也偶然在座,但由於金禧以教師為主的領導核心不選擇鬥爭社會化的方向,動員廣大中學生的大好時機便錯過了。

金禧鬥爭走入死胡同的另一個特點,可見諸領導核心的排他性,以他們為主體,所有支持的為客體,只有參與,甚至沒有民主討論的權利。結果托派固然一早排斥,就是建立了聯席會議後,教師核心對司徒華同樣排斥。回港後偶然才知道,惡化的程度,是教師頭領陳松

齡十年後在八九民運期間,才再上教協,至於金禧教師心想一校改革,早於運動早期已給「革馬盟」批判,後來於三育中學時不單一一應驗,而且以更墮落的方式暴露一校改革的死。

學生運動在鎮壓,胡耀邦下台成定局後,上面路線清楚了,局面也明朗了,獄中幹部也回復正常了,態度也改變了,中隊大會時,指導員支持上面政策不用另表能態,還說有些犯人平日不看報,動亂時動看報,不知居心云云。

這一年因承包制已在發生作用,運動雖然也搞,形式而已,令我也不記得是甚麼運動。

胡耀邦下台後,自然要響應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運動,只是當時獄內幹部勞改頭都在做發財這春秋大夢,正在發自由化財,例如開小組會時,連幹部組長也不知如何反資產階級自由化,於是小組政治學習會議成為吹牛大會,大家敷衍馬虎了事。這在過去,是從未發生過的。

對於學生運動,勞改犯的反應究竟怎樣,可從我身邊找三個典型說明,第一是張德裕這判了四年的小偷,他可說是勞改場長大,社會經驗豐富,平日也說官僚高高在上,騎在人民頭上,當然表示支持學生。

第二個典型是上面提過的姚飛福,他平日雖然也罵共產黨,有點正義感,但恐怕太亂不成,於是在官僚與學生間,搖擺不定。

第三個典型是個鄉下馬的書記老頭,正統共產黨出身,提出學生要的是甚麼自由,來質疑運動,支持官僚。

我乾脆答他,這自由其實很簡單,你坐監便是不自由,如果這還說不是,放監時你休出去吧!多一點社會經驗的人,總是傾向支持學生,而出身特權的,就算淪落,也是偏向支持官僚。

一九八七年這一年,我反口不認罪了,這改變了我繼後年多的梅監牢獄生活。

我自早一年認罪後,並無做違心事,或去昔共產黨塗脂抹粉。爭取心意也是減刑一兩年,我乾脆不要,立刻釋放則看來無望,可是早已決定反口,會見父親時,他一反過去勸我認罪的態度,當時我心想,民運期間,衝鋒陷陣,險是我冒的,我幹甚麼要你們的原諒,你們又憑甚麼資格來裁判我,心中頗為憤怒。無論如何,我還是對父親說我要反口,他也知事關重大,我一旦反口,肯定不會好過,但他已做好心理準備,對我說發生甚麼事也不要緊,阿清會照顏他下半生。

那趟會面收下父親帶給我的收音錄音機,聽了個多月後,就寫張紙條說我不認罪,甚麼罪也沒有,指導員說,這可不行,多少也要認點嘛,我說一點也不認,於是獄方震動,報告獄政科、上呈勞改局,準備認真對待我。

從這開始,對我自然加緊了,處處為難,還從禁閉室調了個第一號勞改頭陳樹生來監視我,此人原為消防局隊長,强姦鄰居七歲女孩,但因身為幹部而照例輕判四年,一兩個月後,正式決定來了,在中隊大會宣布,我由陳樹生負責,其他犯人不得與我交談來往,倉中其他勞改犯全部調走,只留住我和陳樹生。

這種隔絕政策,對我精神打擊很大,我成為勞改犯中最低下的,連如廁洗浴也要被人監視,覺得人格受到很大侮辱,不用說,我受的隔絕對待,震動全獄。

當時有些人以為要搞文革那一套,要搞牛棚,我則看得清楚,知道不會,工作已不用做了,但對此,生產隊長很不滿意,中隊既損失我這高級技工,又要指派一個人陪我,還要調走我倉內十一個勞動力,對勞動力損失太大。所以,後來還要千方百計,弄了幾個勞改頭來我倉,減少勞動力方面的損失。勞動力削弱,產量下降,資金便減少,幹部便少了油水,如果這生產隊長有權決定,我想他寧可罰我日日加工,化壞事為好事。

工作不用做,劉科長叫我不如學習吧。那時我已讀完《資本論》,便說想學《列寧選集》,他便帶我去圖書室找,這圖書室浪得虛名,其實是幹部用多,幾年前我見過有馬列全集,我跟劉科長入去一找,竟找不到,劉科長便問伺候圖書室的勞改頭馬列書籍收在何處,後者答已當廢紙賣了,劉科長聽見勃然大怒,因為這趟在我面前可出了大醜,共產黨政法機關將祖師爺的經典去當廢紙賣,知道我心底下肯定會開心地嘲笑他們,於是厲言疾色,說要提他去坐禁閉。其實大家心裏都明白,要不是幹部主張,這勞改頭怎敢賣去呢?當下我便請求劉科長替我買,他連忙答應,找了管教幹事去辦,後者後來走來跟我說,叫我不要留難他,因這梅州書局,根本沒馬列著作賣了,廣州那裏可能有。

回港後,想去左派書局買本列寧的《怎麼辦?》也沒有得賣,詢問店員時,她聽見書名,還面有鄙夷之色。可憐這中國共產黨,現在還在說四個堅持,連書也買不到,且看如何堅持馬列主義。

話說過了一輪,幹部為了加强中隊勞動力,便挑了幾個勞改頭頭與我同倉,但聲明,不准與我談話,我實行物質政策,用食物收買他們,所以在陳樹生去點灰前,也可交談。

其中有個船長大漢鄭大成,走私台灣刊物,判得很重,坐了十年八載,還有十多年。他一身武藝,也打出名堂,只是年紀漸老,外面太太跟了人,留下一子一女學壞,憂心不已。有天他穿上籃球衣,直向大門走,門衛問他何事,他說打球,於是給拉進禁閉,相信照例要毒打一頓。後來怎樣,不得而知。總之犯人有兒女,在裏面是很難安心坐監的。

隔離政策對我的打擊真的非常大,有時心中不其然閃過自殺的念頭,但沒有自覺的想自殺,腦中常盤旋莎士比亞的名句:「 To be or not be , this is the question    」。晚上就常常發惡夢,夢見自己變了一頭牛,給活剝了皮,不斷喘氣。不講大家可能不知,國內有些地方有種做法,是在地上挖個坑,把牛翻在坑中,四腳朝天,然後活剝皮,先切肉,就在牛邊開火炒肉,人家說這樣炮製的牛肉特別鮮甜,至於這頭牛,則一直眼巴巴在坑中惨叫,我想這夢意是慘遭宰割吧。總之精神是日夜備受折磨,苦不堪言。

過去每趟父母來探我,問我生活如何,除去禁閉那次外,我常說可以。這回他們問,我說生活慘。那時我也從父母一言半語,知道外面有聲援,他們也說過,甘仔(甘浩望神父)為你絕食,只是不是長期的,每年一次。何俊仁寫給中國的律師信,我也見過,我記得裏面說我是電子工程師,我心想這是作大了,說我是社會棟樑,我想這更滑稽。他們還對我說,本來有張聯名的賀年卡,司徒華也有簽,我說好。父親說司徒華本來不想簽的,是甘仔迫他簽的。我說這也就算了吧。我父母其實不知,外面有沒有支持對裏面的我是挺重要的,這種道義上的支持,在獄中的人來說,是很實際的支持,因為藉此我們可以更堅强地、更有決心地、更樂觀地鬥爭下去。

在這段期間,我生病去醫療室,對獄中的特權階級又有了新的了解。

原來這梅監竟有個犯人,原是汕頭地區地委書記,犯了經濟罪,但因汕頭地區的幹部都是他管的,所以中央騙他要升官,離開汕頭上路時用軍車截捕才捉拿了,周章之處,簡直笑話。他屬於監中的老人中隊,開了個潔淨房間單供他住宿,日常生活有勞改犯服侍,閒來獄長也要來拜訪閒聊散心。

老人中隊又有另一個威赫人物,竟是汕頭市公安局長,也是犯經濟罪。有個移民局科長,還是貪污罪。還有個大貪污犯,姓名忘記,可他的案卻上過電視,很有名堂。另有一個老人强姦犯大肚皮,弟弟是《人民日報》編輯,以及另外些幹部子弟。這些人,判多少年是一回事,坐了一會,等外間風聲不緊,也就一個個「保外就醫」,逍遙法外。在獄中,他們跟一般勞改犯,根本不是一回事。階級差別的程度,比資產階級監獄肯定更厲害。

事實上,一般「老人中隊」的犯人也有福氣,因為行承包制後,這些老人沒有勞動價值,所以很快老人都也保外就醫,只留下幾個,替獄方省下一大筆白蝕的支出。

這老人中隊裏,最出名的是一對傳教兄弟,已有相當年紀,他們不是梵蒂岡的天主教,也不是一般基督教,因不稱神父牧師,只稱教長。兩兄弟真的傳道,出入監獄數次,每次放出去都去傳福音,在汕頭收了二千多個門徒,判了十多年。後來弟弟病死,我問他哥哥可傷心,他說不傷心,這回更好,不用活着受難。

到了下一年,即一九八八年,陳樹生這勞改頭壞事做盡,減刑走了,另調王炳南來看管我。他原是汕頭警察,也是經濟罪入獄。他比陳樹生正常,跟我約法三章,大家識做,也不為難我。此人文學很好,專心在獄中寫武俠小說。其實捱到此時,我也學乖了,正所謂苟且偷生,有時也陰聲細氣,免傷和氣。只是對這反口一事,可絕不後悔,罪是肯定不認了。胡混到後來要上路去懷集監獄時,王炳南跟我差不多已成朋友,與我說到了那邊,恐怕你要認罪了。

這段時期的隔離生活,除了精神難受和寄情學習外,乏善可陳,胡胡混混地,日子也竟一天一天的過去了。到了中秋前個多月,暗傳判決書的事,終於穿了,父親終於在香港發放。想是勞改局知道,責成劉科長,到科長便與其他幹部,連夜捉我提審,我說不害怕,直認是傳了出去,這樣便開始坐禁閉了。

可幸這趟的禁閉沒上次那麼辛苦,王炳南還是會來禁閉室看我,實際上有時也關照我,讓我好過點。例如偷運蚊香進來,免我受蚊針之苦,閒來有機會還與我談天解問,看管禁閉的兩個勞改頭,都是幹部出身,一個是汕頭地區出入境教導員,另一個是出入境科長老馬,兩人都是與公安局長同案受刑,他們特權之大,可於晚上出監去街,只是身上無銀,覺得外出也無謂,所以常敲勞改犯竹槓,向他們要錢,也問過我,我則推說沒有。

到迎月那天,我請王炳南偷放我出來賞月,他說可以呀,只等幹部走了就放我。只是幹部飲酒談天到凌晨二、三時才散,這才錯過那夜良宵。但有沒有機會賞月,梅監生涯也成過去了。